清晨五點半,鎮政府大會議室的頂燈剛亮起,肖鋒就站在深棕色會議桌前,食指關節抵著下頷。
空氣裡還浮著夜色殘留的涼意,混雜著木蠟與紙張陳舊的氣息。
他的目光掃過桌沿——昨天連夜擦的木漆還泛著潮意,確權圖上“東嶺村”“西嶺村”的紅章像兩簇小火苗,和旁邊《調解協議書》上鎮政府的鋼印挨得極近。
他能聽見自己輕微的呼吸聲,在空曠的會議室裡顯得格外清晰。
“肖科。”鎮黨政辦的小劉抱著一摞暖水瓶進來,瓶口騰起的白霧模糊了他的眼鏡,“李公證員和孫工到了,在接待室喝茶。老王被紀委張主任‘請’來了,這會兒在走廊抽煙,煙蒂扔了一地。”
肖鋒低頭整理桌角翹起的圖紙邊,指腹壓過“1982年原始地契”的掃描件,那行“縣***土地管理科”的舊章在晨光裡泛著暗黃,指尖觸到紙麵時微微發澀,像是摸到了一段沉睡的歲月。
“把****和律師的座位牌再往中間挪半寸。”他頭也不抬,“要讓村民看得見他們胸前的證件。”
小劉應了聲,剛彎下腰,會議室門被撞開條縫。
老王的煙味先湧進來,混著股潮濕的草腥氣——他穿了件洗得發白的藍布衫,領口皺巴巴地翻著,左手背還留著昨晚掐滅煙頭的紅印。
他走路帶風,卻在進門後刻意放輕了腳步,仿佛怕驚動什麼。
“肖乾部,我可把話放前頭。”他扯了扯衣領,眼睛卻不敢往肖鋒臉上落,“要是這協議不公道,我帶著村民去縣信訪局……”
“王支書。”走廊傳來紀委張主任的聲音,帶著點公事公辦的冷硬,“鎮黨委請您來是見證調解,不是來談條件的。”
老王的後頸猛地一縮,像被人拎住了脖子的老母雞,灰溜溜蹭著牆根坐進最末排的木椅。
椅子吱呀一聲,像是也對他不滿。
九點整,掛鐘的銅擺剛晃到“9”的位置,肖鋒按下投影儀遙控器。
測繪視頻的藍光潑在牆上——無人機掠過青灰色山梁,1983年登記範圍的紅圈和現狀的藍圈在畫麵裡重疊、分離,最後停在老鬆樹的樹圍上。
影像清晰得幾乎能聞到山林的泥土氣息。
“偏差三畝,問題出在這棵長粗了的樹。”他的聲音像根繃直的弦,“《物權法》第一百零三條明確,土地歸屬以合法登記為準,變更需走法定程序。”
台下傳來窸窸窣窣的翻書聲——肖鋒讓司法所提前發了法律條文單頁。
紙頁翻動間夾雜著指甲劃過紙張的沙沙聲。
西嶺村的張大爺扶了扶老花鏡,用指甲在“法定程序”四個字下劃了道印子:“那咱們當年的地契呢?”
“在這兒。”肖鋒點擊鼠標,1982年的地契掃描件占滿整個屏幕。
泛黃的紙頁上,毛筆寫的“東嶺西嶺以老鬆樹南根為界”幾個字清晰得能看見墨暈,右下角“縣***土地管理科”的紅章雖然褪了色,邊緣的鋸齒紋路卻分毫畢現。
那抹紅色仿佛還帶著幾十年前油墨未乾的溫度。
“這是我昨天讓檔案室調的原件掃描件,編號0037,存根在縣檔案館。”他轉向老王,“王支書說圖改過,難道1982年的檔案也能改?”
老王的喉結動了動,手指無意識地摳著木椅扶手,指縫裡滲出點血珠。
空氣中多了絲鐵鏽味。
台下突然炸開聲抽氣——東嶺村的李嬸把條文單頁拍在桌上:“我家老頭子當年參與過登記!這字就是他替會計寫的!”
孫工扶了扶老花鏡站起來,測繪杆的金屬頭敲在地麵上“當”的一聲:“83年登記時我跟著縣工作組來過,老鬆樹那會兒才手腕粗。現在樹圍三尺,當年的人沒算樹本身的占地,這才差了三畝。”他掏出個磨舊的筆記本,“我這兒還留著當年的測量記錄,數字都對得上。”
公證員李娟舉起手機,屏幕上是雲盤裡的測繪數據:“全程錄像存證,我以公證員的職業操守保證,沒有剪輯。”她的聲音清淩淩的,像山澗的溪水,“如果各位有疑問,現在可以提出。”
會議室安靜得能聽見牆上掛鐘的滴答聲。
那聲音仿佛成了倒計時,壓迫著每個人的神經。
老王突然站起來,木椅在地麵劃出刺耳的聲響:“我……我要上廁所!”他踉蹌著往門口走,卻被西嶺村的趙二叔攔住。
“王支書急啥?”趙二叔摸出煙袋鍋,“當年你說‘地界不清怪政府’,現在政府把賬算明白了,你倒要溜?”
老王的臉漲成豬肝色,又坐回椅子裡,指甲把褲縫摳出個洞。
肖鋒看了眼手表,指針剛過十點半——比他預估的“一個半小時壓製異議”還早了二十分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