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彎腰去撿,肖鋒也蹲下去,兩人的手在地上碰了個正著。
老人的手像塊老樹皮,糙得硌人:“小肖,我……我能說說嗎?”
“您說。”肖鋒把本子遞還給他,退後兩步。
老趙清了清嗓子,聲音抖得像秋風裡的樹葉:“我兒子十年前去城裡打工,去年回來跟我說,‘爹,咱村的地賣便宜了’。我不信,帶著人去鎮政府鬨,被保安推搡著摔了一跤——”他撩起褲腿,膝蓋上有塊暗紅的疤,“可今天,我坐這兒說話,沒人推我,沒人罵我。”他抹了把眼睛,“這比多要五千塊錢,強。”
禮堂裡靜得能聽見鐘表走動的滴答聲。
張律師翻開法律條文:“根據《土地管理法實施條例》第二十五條,被征地農村集體經濟組織、農村村民或者其他權利人對征地補償、安置方案有不同意見的,應當在征地補償、安置方案公告之日起10個工作日內提出聽證申請。”他推了推眼鏡,“肖科員的流程,沒問題。”
肖鋒打開投影儀的下一頁,是第三方評估機構的測算表,紅筆圈著“青苗補償”“地上附著物”等條目:“這是我們找省農科院做的評估,您看,桃樹每棵補償三百二,比之前方案多了八十。”
劉大爺湊到台前,老花鏡幾乎貼在屏幕上:“我家那五棵老桃樹,樹齡二十年,能算成‘特殊經濟作物’嗎?”
“能。”肖鋒調出另一頁報告,“評估機構說,樹齡超過十五年的果樹,補償標準上浮20%。”他拿起筆在測算表上畫了道線,“我讓農辦今天下午就去您家量樹圍,明天把調整後的方案貼到公告欄。”
老趙突然一拍大腿:“我提個事兒!”他的眼睛亮得驚人,“村東頭那口老井,是咱西溝村的根兒,能不能在補償方案裡寫清楚,占井的地錢單算?”
“可以。”肖鋒立刻點頭,“我讓國土所把老井的曆史資料調出來,算進‘文化遺跡’補償項裡。”
台下響起零星的掌聲,逐漸連成一片。
王嬸子抹著眼淚喊:“小肖,我們信你!”
次日下午,鎮政府門口的公告欄前圍了裡三層外三層。
肖鋒站在二樓辦公室往下看,老趙正舉著擴音器喊:“都看仔細嘍!青苗費、果樹錢、老井補償,一項一項寫得明明白白!”陽光照在他臉上,皺紋裡都是笑。
傍晚,肖鋒剛要下班,辦公室的門被敲響。
老趙帶著六個村民站在門口,手裡捧著個紅布包。
老人掀開布,露出封皮泛黃的信紙:“我們湊了半宿,寫了這封感謝信。”他的手哆哆嗦嗦,“以前我們不懂法,隻會鬨。這次聽證讓我們明白,講理比喊口號更有用。”
肖鋒接過信,信紙還帶著墨香。
他看見最後一句歪歪扭扭的字:“肖乾部,你是咱西溝村的亮燈人。”
“趙叔,這是你們自己的光。”肖鋒說。
他聽見窗外傳來劈啪的鞭炮聲,透過窗戶望出去,村頭的老槐樹下堆著紅紙屑,幾個孩子舉著小鞭跑過,笑聲撞在牆上,又彈得很遠。
深夜十一點,鎮政府的燈還亮著。
肖鋒坐在電腦前,屏幕上是《關於在全鎮推廣聽證製度的實施方案(草案)》。
他揉了揉發澀的眼睛,想起白天老趙遞信時,掌心的溫度——那是被土地磨出來的溫度,帶著莊稼的腥甜。
窗外的月光漫進來,落在桌上的感謝信上。
肖鋒伸手摸了摸信紙上的折痕,突然聽見樓下傳來汽車碾過碎石路的聲響。
他探頭望去,隻能看見車燈在院牆上投下兩道白影,像兩把出鞘的劍。
“叮——”
手機震動,是蘇綰的消息:“省廳明天有位領導下來調研,可能會去西溝村。”
肖鋒關掉電腦,把方案稿收進抽屜。
月光裡,他的影子被拉得很長,投在牆上,像株紮根很深的樹。
夜色深沉,鎮政府的燈火依舊明亮。
一場風暴悄然平息,而另一場更大的變革,正悄然拉開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