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鋒端起茶盞的手頓了頓,瓷壁溫熱,茶湯微燙,舌尖觸到一絲苦後回甘。
蘇綰昨晚說“年輕乾部要攢口碑”,他昨夜在鎮街走了三圈,把這三個月遇到的堵點痛點在腦子裡過了三遍。
此刻茉莉茶香漫進鼻腔,他突然想起母親說“做人要像泡茶,得慢慢出味”。
“其實就是把賬本子從抽屜裡拿出來。”他笑著把公示欄被雨淋濕後村民自發用塑料膜裹起來的事講了,聲音平穩,帶著泥土般的質樸:
“前天我去回訪,有個老大爺蹲在欄前,指著數字說:‘這回,我認得清。’”
小林聽得眼睛發亮,指尖無意識摩挲著筆記本邊緣:“這可以寫進年度案例集!”
等他從茶餐廳出來時,襯衫後背已經濕透,黏在皮膚上,風一吹,涼意刺骨。
手機在褲袋裡震動,是鎮黨委書記老周的電話:“回鎮裡一趟,我在辦公室等你。”
鎮政府的梧桐葉正落,踩上去沙沙作響,像踩碎一地舊信。
肖鋒踩著滿地金箔往辦公樓走,遠遠看見老周的辦公室亮著燈,窗玻璃映出他佝僂的身影。
推開門,老周正對著煙灰缸彈煙頭,火星四濺,煙味濃烈嗆人,混著舊木桌的氣息。
桌上擺著鎮乾部花名冊,紙頁泛黃,邊角卷曲。
“組織部今早來電話,說你可能要動。”老周抬眼,眼角的皺紋擠成一團,像被歲月揉皺的宣紙,“你有什麼想法?”
肖鋒關上門,把公文包放在老周對麵,皮革與木桌碰撞,發出沉悶一響。
“財政所小張跟了我三年,查李莊村那事,他熬了七個通宵對賬單。”他翻開花名冊,手指停在“張立”那欄,紙麵粗糙,磨得指尖微癢,“讓他接我分管財政,鎮裡的賬不會亂。”
老周的煙頭在煙灰缸裡摁滅,又點了一支,火光在昏暗中明滅,映著他深陷的眼窩。
“紀委那邊呢?”
“農經站老趙乾了二十年,各村的地畝賬他閉著眼都能背。”肖鋒想起上個月老趙蹲在田埂上和村民算補償款的樣子,褲腳沾泥,聲音沙啞卻堅定,“讓他兼紀委書記,群眾信他。”
老周盯著花名冊看了足有半分鐘,忽然笑出聲,煙灰簌簌落下:“你這小子,早把棋子擺好了。”
他抓起紅筆在小張和老趙名字上畫了圈,筆尖用力,墨跡暈開,“明天開黨委會,我來提。”
肖鋒走出辦公樓時,暮色正漫過鎮街,涼意從腳底升起,風拂過耳際,帶著桂花與炊煙的氣息。
公示欄前圍了幾個村民,指著新貼的“文旅二期征求意見表”議論,聲音嗡嗡,像夏夜的蟬鳴。
他摸出手機,市組織部小李的電話剛好打進來:“省裡有意調你去省紀委掛職,副處級。”
“我聽組織安排。”肖鋒望著公示欄上被風吹動的紙張,嘩嘩作響,像在低語承諾,“但青雲鎮的試點方案,得等小張他們上手了再走。”
電話那頭沉默片刻,傳來小李低低的笑:“你啊,和彆的乾部不一樣。”
乾部大會開在第二天上午。
肖鋒站在**台中央,望著台下二十多雙眼睛——有期待的,有疑慮的,還有老張頭那種想藏卻藏不住的不舍。
陽光透過窗戶斜照進來,落在講台上,灰塵在光柱中飛舞。
“我可能要調去省裡。”他話音剛落,台下就炸開議論聲,像一鍋沸水。
“但青雲鎮的改革不會停。”他提高聲音,身後的投影儀亮起“鎮級治理能力提升三年計劃”,幻燈片翻動,光影在他臉上流轉,“今年完成財政透明全覆蓋,明年建村級監督聯絡站,後年......”
議論聲漸漸平息,隻剩下空調低沉的嗡鳴。
老周坐在台下第一排,抽了半截的煙在指間明滅,煙霧繚繞中,他的眼神複雜難辨。
散會時,他拍著肖鋒肩膀,聲音啞得像砂紙:“你這小子,走得體麵。”
深夜,肖鋒推開家門。
月光從窗戶淌進來,照在書桌的《孫子兵法》上,紙頁泛著冷白的光。
他拉開抽屜最底層,一張“省紀委掛職通知”靜靜躺著,紙張邊緣被他翻得卷了毛邊,像一封被反複摩挲的情書。
他伸手摸了摸通知上的紅章,指腹蹭過“紀檢監察一處”幾個字,油墨微凸,帶著權力的溫度。
窗外的桂香飄進來,混著遠處鎮街最後一盞路燈的光,像把藏了八年的劍,終於要出鞘了。
床頭櫃上的手機突然震動,是蘇綰的短信:“省紀委一處王處長明天到任,聽說他當年查過周副省長的舊案。”
肖鋒望著窗外漸次熄滅的燈火,嘴角勾起抹淡笑。
他合上抽屜,把《孫子兵法》翻到新的一頁,月光下,“攻其無備,出其不意”八個字泛著冷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