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鋒站在省紀委大樓門口時,晨霧剛被風撕開一道口子,濕氣裹著青石板的涼意滲進褲腳。
他仰頭望著那棟青灰色建築,簷角的國徽在晨光裡泛著冷光——和青雲鎮政府的白牆黛瓦不同,這裡每一塊磚都透著規矩裡的鋒利。
金屬門框映出他模糊的輪廓,像被裁剪過的影子。
“肖副處長?”穿藏青製服的年輕乾部從旋轉門裡出來,遞上工牌,聲音清亮得像玻璃杯輕碰,“我是一處的小王,帶您去辦公室。”
肖鋒接過工牌,金屬邊緣有些硌手,指尖傳來一絲冰涼的鈍感。
他跟著小王往電梯走,皮鞋跟敲在大理石地麵上,聲音比在鎮政府的水泥地清脆許多,每一步都像滴落的水珠,在空曠的廳堂裡回蕩。
電梯門滑開時,一股冷風撲麵而來,帶著空調濾網裡淡淡的塵味。
“處裡現在主要跟進哪些案子?”他問得隨意,喉間還殘留著清晨寒氣的微澀。
小王按了七樓鍵:“最近在摸基層乾部作風問題的底,您先協助整理舉報材料。”電梯門開的瞬間,他又補了句:
“王處長今天出差,您先熟悉環境。”話音未落,遠處傳來打印機急促的嗡鳴,像是某種隱秘節奏的倒計時。
辦公室在走廊儘頭,百葉窗半拉著,斜照進來的光線把檔案盒的影子拉成一道道柵欄。
桌上堆著半人高的檔案盒,紙頁邊緣參差不齊,散發出陳年油墨與潮濕紙張混合的氣息。
肖鋒放下公文包,抽出最上麵一份舉報信——某鎮水利站長虛報農田灌溉麵積,落款是匿名,字跡潦草卻用力,仿佛寫信人曾咬牙切齒地停頓過幾次。
他翻到第二頁,舉報內容突然轉到站長兒子在縣城開建材公司,和鎮裡工程隊有資金往來。
筆尖在筆記本上沙沙作響,像春蠶啃食桑葉。
肖鋒把“被舉報人”、“關聯企業”、“親屬任職”三個詞圈成三角,又在三角中心畫了個問號。
指腹摩挲著紙麵,粗糙的纖維感提醒他:這些看似零散的線索,或許正編織成一張看不見的網。
當他整理到第三十七份材料時,窗台上的綠蘿影子已經移了半尺——陽光穿過葉片,在桌角投下斑駁的晃動光影。
這些舉報看似零散,被舉報人裡竟有七個的直係親屬在省級退居二線乾部身邊當過秘書。
“肖處,副組長叫您去食堂。”小王探進頭,聲音壓低,“說是非正式飯局,彆穿製服。”
省紀委食堂的包廂飄著糖醋魚的香氣,甜中帶酸,油星浮在湯麵,映著頂燈微微顫動。
肖鋒推開門,穿灰西裝的中年男人正往茶杯裡續水,袖口露出半截紅繩——和老周抽了二十年的紅塔山煙盒一個顏色。
那紅繩在光下泛著舊綢般的光澤,仿佛浸染過無數個煙霧繚繞的黃昏。
“小肖,坐。”副組長指了指身邊的空位,茶蓋輕磕杯沿,發出清脆一響,“聽說你在青雲鎮把農經站和紀委擰成了一股繩?”
肖鋒夾了塊魚,刺挑得極慢,舌尖嘗到外皮焦脆後的綿軟,酸甜汁液順著齒縫滲入,卻掩不住喉間的微滯。
“基層事雜,得讓老百姓看見紀委門好進、話能說。”
“那你覺得,基層乾部最難管的是什麼?”副組長的筷子停在半空中,魚眼泛著油光,像某種沉在深水中的窺視之瞳。
肖鋒放下碗,碗底和瓷盤碰出輕響,餘音在寂靜中擴散:“不是貪。貪是明槍,查起來有賬可對。難的是‘背後有人’——舉報信還沒捂熱,說情電話就打到辦公室;剛要提審當事人,老領導的退休宴帖子就遞到手裡。”
他笑了笑,筷子輕點魚骨,“就像這盤糖醋魚,甜是表象,刺才是裡子。”
副組長的手指在桌布上輕叩兩下,紅繩跟著晃了晃:“小肖會說話。”他端起茶杯,霧氣漫過眼鏡片,模糊了眼神,“多吃菜,菜涼了。”
飯局散得很快。
肖鋒走到大樓門口時,一輛黑色轎車唰地停在他腳邊,輪胎碾過濕漉漉的地麵,濺起細微水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