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六點,肖鋒的手機在床頭震動時,他正蜷在沙發上翻南江市近三年的巡視檔案。
窗簾沒拉嚴,一道蒼白的晨光斜切進來,在攤開的文件上投下冷白的光斑,像刀鋒劃過紙麵。
紙頁邊緣泛著微黃,指尖摩挲時帶起細微的毛刺感,仿佛三年積壓的沉默正從指腹滲入血脈。
“南江市。”老周的聲音從電話裡傳來,帶著晨起的沙啞,還夾著一絲未散的睡意與壓低的警惕,“省紀委定了,你牽頭試點,今天下午兩點的高鐵。”
肖鋒手指在文件邊緣輕輕一叩,指節發出輕微“嗒”聲,像敲在緊繃的鼓皮上。
南江市——他記得副組長上周在茶水間接電話時,壓低聲音說的那句“南江那邊你盯著點”,那語氣像在念一道密令。
此刻檔案最上麵那份整改報告的封皮上,“南江市人民政府”七個字在晨光裡泛著冷硬的光,油墨反著啞光,像某種不動聲色的嘲諷。
“好。”他應得平穩,指尖卻無意識摩挲著沙發扶手上的磨損處——那是租來的老房子裡最硌手的一道棱,木刺紮進皮膚的觸感清晰可辨,像極了官場裡那些不能明說的坎,硌得人心底發疼。
掛了電話,他起身去廚房倒水,玻璃杯底磕在台麵上,“當”的一聲脆響,在寂靜的清晨格外刺耳,驚得他心頭一跳,隨即想起昨夜老周推過來的筆記本上,紅筆圈著的“恒通貿易”,那抹紅像一道未愈的舊傷。
南江市整改報告裡,恒通貿易正是多個民生項目的承建方。
午後的高鐵上,肖鋒把筆記本電腦支在小桌板上。
鄰座大叔的呼嚕聲混著車輪與鐵軌有節奏的“哐當”撞擊,像鈍刀割鐵。
他卻聽得見自己心跳的節奏,沉穩而低頻,如戰鼓在耳道深處回蕩。
屏幕上是南江市去年的整改總結:“河道清淤工程100%完工”“社區養老中心覆蓋率98%”,可附件裡的群眾反饋表,簽名欄清一色的“同意”“滿意”,連筆跡都像出自同一支筆——那墨色深淺一致,筆鋒僵直,連紙張纖維都被壓得微微凹陷,仿佛一場集體默劇的簽名。
“數據造假。”他對著屏幕輕聲說,指節抵著太陽穴,皮膚下青筋微跳,像有電流在顱內穿行。
手機在兜裡震動,是蘇綰的消息:“南江恒通貿易的工商信息已發你郵箱,實控人是副組長妻子的遠房侄子。”他垂眸點開郵件,股權穿透圖裡,那條隱秘的關聯線像根細針,紮得他後槽牙發酸,舌尖泛起金屬味。
市委招待所的走廊鋪著暗紅地毯,肖鋒拖著行李箱經過時,鞋跟陷進毛簇裡,每一步都像踩在吸音棉上,悶得發慌,連呼吸都變得滯重。
空氣裡飄著一股陳年灰塵混著樟腦的氣味,冷氣從頭頂灌下,吹得後頸發涼。
接待他的市組織部小李笑得比空調風還涼:“肖組長,您看是先開個見麵會,還是……”
“實地調研。”肖鋒打斷他,把行李箱往牆角一推,輪子撞上牆角,發出“咚”的一聲悶響。
小李的笑僵在嘴角,喉結動了動:“這……下午三點市委辦還等著彙報……”
“整改閉環機製的核心是群眾滿意度。”肖鋒從公文包裡抽出工作證,在小李眼前晃了晃,塑料封皮在燈光下反著冷光,“群眾不在會議室裡。”
越野車在坑窪的鄉道上顛簸時,肖鋒把車窗搖下條縫。
七月的風裹著稻花香和煤渣味灌進來,熱浪撲在臉上,帶著泥土蒸騰的腥氣。
他望著車外——本該完工的河道清淤工程,河床裡堆著半拉子水泥管,橫七豎八地躺著,像被遺棄的殘骨。
幾個老頭蹲在岸邊抽煙,煙蒂扔在渾濁的河水裡,隨波打轉,像沉底的黑籽,偶爾泛起一圈油光。
“大爺,這河道清淤弄了多久了?”肖鋒蹲在田埂上,掏出筆記本,紙頁被風吹得嘩嘩作響,筆尖劃過紙麵時發出沙沙聲。
老頭眯眼瞧他胸前的工作證,吐了口唾沫:“兩年前說要清,錢撥了三回,河底的淤泥倒比以前還厚。”
旁邊戴草帽的老太接話:“社區養老中心?就村東頭那間破屋,鎖頭鏽得能擰麻花,上個月還見人往裡頭堆化肥!”
她說話時,手裡的鋤頭拄在地上,發出“咚”的一聲,驚起幾隻麻雀。
肖鋒的筆尖在紙上洇開個墨點,像一滴未落的淚。
他數了數,走訪的十二個鄉鎮裡,九個的整改項目存在“紙麵完工”,五個的資金流水對不上公示數額;
最諷刺的是那個“全市中小學校舍加固率100%”,他蹲在小學後牆根,摸了摸脫落的牆皮——
裡頭的磚還是三十年前的老青磚,裂縫裡塞著半截草繩,指尖觸到那粗糙的纖維時,心頭猛地一緊。
深夜,市委招待所的台燈把影子拉得老長,燈罩邊緣積著一圈飛蛾的殘骸。
肖鋒對著電腦敲下“整改閉環機製試點問題清單”,鍵盤聲清脆而孤獨,每一下都像在敲擊某種倒計時。
屏幕藍光映得他眼底發紅,眼角乾澀發燙。
鍵盤聲停時,窗外傳來汽車鳴笛,他抬頭看見副組長的車從大院門口開過,尾燈紅得像滴血,在夜色中拖出兩道猩紅的軌跡。
手機在這時震動,顯示著“未知來電”。
“肖組長,是不是太著急了?”副組長的聲音裹著笑,那笑意卻像冰層下的暗流,“有些事要講究火候,你剛來紀委,可能不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