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機在褲袋裡震動,是蘇綰的消息:“柳河村的老槐樹,有三百歲了。”配圖裡,虯結的枝乾間掛著塊褪色的木牌,寫著“清光緒年間立”,字跡斑駁,像被歲月啃噬過。
他對著屏幕發了會兒呆,把煙蒂按進泥裡,火星“滋”地熄滅,留下一縷青煙。
從那天起,柳河村的人都看見新來的肖書記按時打卡、幫張奶奶提水、陪李大爺下象棋,偶爾在村部抄文件,鋼筆尖在紙上劃拉得沙沙響,像春蠶啃葉。
可誰也沒注意到,他抄的不是政策文件,是三年來所有村級賬目的流水號;更沒人發現,每晚他鎖上村部後,會打著手電筒翻出地窖裡的舊檔案——
那些落滿灰的牛皮紙袋,藏著被人刻意遺忘的“村級誤工補貼”發放表。
“陳會計。”第七天傍晚,肖鋒堵在村部門口。
小陳抱著個藍布包正要走,聽見他的聲音渾身一僵,布包“啪”地掉在地上,露出半截粉色U盤,塑料外殼泛著廉價的反光。
他彎腰幫她撿,指尖觸到U盤時頓了頓——這東西太新,和她磨破邊的布包格格不入,像一顆誤入貧瘠土壤的糖果。
“我想問問……”他把布包遞給她,聲音放得極輕,像怕驚擾一隻受驚的鳥,“三年前四月的誤工補貼,領款人簽字是‘王有福’,可王大爺說他那年四月在縣城住院。”
小陳的睫毛劇烈顫動,眼底迅速漫上水霧,呼吸變得急促。
她張了張嘴,又閉上,指甲深深掐進掌心,指節泛白。
肖鋒看著她泛紅的眼尾,想起自己剛被周梅羞辱那晚,蹲在出租屋地上撿碎簡曆的模樣——都是怕被碾碎的人,才會把棱角藏得那麼深。
“你怕不怕?”他突然問。
小陳猛地抬頭,眼淚“啪嗒”掉在布包上,濕出一小片深色。
肖鋒關緊村部的門,U盤插進老掉牙的台式機時,屏幕閃了閃,發出“嘀”的一聲,風扇嗡嗡啟動。
當資金流向圖在Excel裡鋪展開時,他的呼吸陡然急促,胸口起伏,指尖在鍵盤上微微發抖——
縣財政局的撥款到鄉鎮賬戶後,七成資金會被“預撥”到青藤會的合作社,半年後才“結算”,期間產生的利息,竟全進了個尾號8888的私人賬戶!
他抓起外套衝出門,迎麵撞上抱著一摞紅薯的李嬸。
老人顫巍巍遞來兩個:“肖書記,自家種的,甜。”他接過時,李嬸的手在他手背上快速拍了兩下——
粗糙的掌心,帶著泥土的顆粒感,這是三天前他幫她找土地確權證底冊時,兩人約好的暗號。
深夜,村部的台燈暈著暖黃的光,燈罩邊緣積著飛蛾的屍體。
肖鋒在筆記本上寫下“小陳”,畫了個星號;又添上“李嬸”,旁邊注“土地底冊”;最後寫上“李所長”,括號裡是“去年處理過合作社圍堵村部事件”。
窗外蟲鳴漸密,蛙聲與蟋蟀聲交織,像一張無形的網。
他翻到扉頁,“陽謀不止破局,更要布勢”的字跡旁,新寫的“善戰者致人,善治者立法”墨跡未乾,筆尖在紙上留下微小的凹痕。
手機突然震動,尾號7371的短信跳出來:“柳河村的土,埋得住秘密,也埋得住人。”
他盯著屏幕看了足有一分鐘,呼吸平穩,指尖卻微微發冷。
然後撥通老周的電話。
“幫我查件事。”他摩挲著筆記本的硬殼封麵,皮革紋理摩擦著指腹,“青藤會有沒有人做村級財務軟件運維?”
電話那頭沉默了五秒,老周的聲音突然低了八度:“你這是……”
“建棋盤。”肖鋒望著窗外的老槐樹,月光透過枝椏在地上投下斑駁的影,像極了他筆記本上那些名字和線索,“我需要知道,他們的手伸到了多深。”
掛了電話,他翻開筆記本新頁,在“可信名單·一期”下畫了道粗線,筆尖用力,紙麵微凹。
遠處傳來夜歸的狗吠,一聲接一聲。
他站起身,把U盤和土地底冊鎖進鐵皮櫃最底層,鎖舌“哢噠”咬合。
洗舊的藍襯衫被風掀起一角,露出藏在腰間的錄音筆——那裡麵,是今天和李所長的對話:“您說合作社總改財務係統?巧了,我也覺得這軟件有問題。”
陽光透過樹葉灑在他肩頭,斑駁的光影在襯衫上跳動,把褶皺照得一清二楚。
風掀起他的襯衫下擺,露出裡麵彆著的鋼筆——筆帽上沾著點墨跡,像是剛寫過什麼。
遠處傳來自行車的鈴鐺聲,清脆的“叮鈴”劃破晨霧,是小陳騎著車過來了,藍布包在車筐裡顛得歡快。
肖鋒彎腰撿起片落葉,夾進筆記本,扉頁上的新批注在晨光裡泛著墨香:“陽謀不止破局,更要布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