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停後的清晨,祠堂的青石板還泛著潮意,腳底踩上去微涼,沁出一層濕漉漉的寒氣。
晨霧像薄紗纏在屋簷下,幾縷殘雲掛在後山的鬆梢上,天光灰白,尚未徹底亮開。
肖鋒蹲在門檻前,指尖捏著竹片,輕輕壓了壓昨夜被雨水打濕卷邊的紅紙。
紙麵吸飽了水汽,顏色沉了些,像凝住的血痕。
他膝蓋的舊傷因潮濕隱隱作痛,像有根鏽鐵釘在骨縫裡來回刮擦。
他抬手揉了揉,掌心蹭過粗布褲管,發出沙沙的摩擦聲。
就在這時,抬眼撞見周先生拄著棗木拐杖立在巷口。
老人灰布衫的前襟沾著晨露,濕成一片深色斑痕,下巴上的白須被風掀起幾縷,顫巍巍地飄著。
他眼神冷,像淬了冰的刀鋒,聲音低而硬:“肖書記好手段,不喊喇叭不敲鐘,倒會拿張紅紙勾人。”
肖鋒緩緩直起腰,手撐在門框上借力,木頭沁著涼意,指節微微發白。
他臉上掛著三分笑意,嗓音溫和卻沉:“周老師教了四十年書,最懂‘耳聽為虛,眼見為實’。”
他側身讓老人進門,餘光掃過祠堂內——
幾個阿婆抱著竹編的菜籃,籃底墊著舊報紙,隱約透出蔫黃的菜葉;
幾個壯勞力蹲在牆根抽煙,煙頭明滅,焦油味混著青石板的土腥氣在空氣裡浮蕩;
鎮文化站的小林縮在香案旁,懷裡抱著筆記本,筆尖在紙上戳出個小坑,那是他緊張時的老毛病,像要把心事鑿進木頭裡。
周先生的拐杖在青石板上敲出“篤篤”聲,每一步都像敲在人心上。
走到最前排的八仙桌旁,他才坐下,粗布褲管蹭過木凳,發出窸窣的響。
他掃了眼肖鋒胸前的黨徽,金屬在微光裡閃了一下,他冷笑:“要講老故事?我倒要看看,你能翻出什麼陳芝麻。”
肖鋒沒接話,轉身從香案下取出個粗陶茶罐。
罐身粗糙,指腹劃過能感受到陶土未打磨的顆粒感。
“李嬸今早送來的野山茶,說您當年帶學生采茶,總誇後山的茶最香。”他往粗瓷碗裡篩茶末,水汽騰起,白霧繚繞,帶著山野的清苦與焦香。
那一瞬,周先生的喉結動了動——那是他教課時總揣在兜裡的茉莉香片味,混著山霧的清苦,像從記憶深處飄來的舊信。
“周老師,”肖鋒在他對麵坐下,聲音輕得像片落葉拂過瓦簷,“您當民辦教師那會兒,有沒有件事,哪怕過了三十年,想起來還會心跳?”
周先生的手指突然扣住桌沿,木頭硌進掌紋,發出輕微的“咯”聲。
他盯著茶碗裡浮沉的茶葉,像看一段沉在水底的往事。
眼尾的皺紋慢慢洇開,聲音發啞,像舊風箱拉起來的破響:“七九年春,我在公社中學當教導主任。校長把教育局撥的助學金扣了,給兒子辦婚禮。我帶著學生堵在禮堂門口,說‘不還錢,就去縣上告狀’。”
他猛地抬頭,眼裡燒著團火,“他們說我瘋了,說‘正義值幾個錢’?我就站在操場中央喊——‘值學生眼裡的光!’後來我被下放到村小,整整二十年……”
祠堂裡靜得能聽見梁上麻雀啄瓦的“篤篤”聲,還有香案上供燭未燃儘的蠟油滴落,啪地一聲,濺在木台上。
肖鋒注意到幾個老頭的背直了,像被無形的線拉起;李嬸用袖口抹眼睛,粗布擦過眼角,發出沙沙的摩擦聲;小林的筆在本子上飛,墨點濺在“正義”兩個字旁邊,像一滴未乾的淚。
“後來您弟弟當上了供銷社主任。”角落裡突然飄來句沙啞的方言,像從地底滲出的風。
所有人頭都轉了過去。
阿公縮在最後排的長條凳上,像截老樹根,脊背佝僂,手攥著個黑布包,指節上的老年斑比月光還白。
他沒看周先生,隻盯著香案上褪色的“德厚流光”匾,木漆剝落,字跡模糊。
“七九年冬天,您弟弟周慶國,是不是在公社開了批條?”他聲音低,卻像鐵釘敲進木頭,“我那會兒在供銷社當搬運工,親眼見他批了二十袋化肥,說是給您平反的‘補償’。”
周先生的拐杖“當啷”砸在地上,木頭撞出清脆的響,震得香案上的茶碗輕顫。
他的臉先紅後白,白須跟著嘴唇一起抖:“你……你記錯了!”
“沒記錯。”小陳突然站起來。
她手裡捏著個藍皮筆記本,封皮邊角被手指摳得發毛,紙頁邊緣卷起,像被焦慮啃噬過。
這個總埋在賬冊裡的報賬員,此刻眼尾還帶著熬夜的青黑,聲音卻清亮得像山澗:“我翻了七九年到八三年的村賬。”
她翻開本子,紙頁發出脆響,像枯葉斷裂,“周老師墊付學生學費的收據,一共三十七張,合計一百二十八塊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