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又抽出一張複印件,指尖微微發顫,“去年九月,金達地產的王總讓人送了兩箱酒、十條煙到您家,簽收人是您孫子周小陽。”
祠堂裡炸開一片抽氣聲,像風吹過枯竹林。
周先生的手死死掐住大腿,指節泛白,仿佛要掐斷什麼不堪的念頭。
他喉嚨滾動,聲音發緊:“那是……那是我孫子同學他爸!”
“周老師,”小陳往前走了兩步,鞋跟在青石板上敲出細碎的響,像心跳的節拍,“您當年教我們‘人要守得住心’。”
她的聲音軟下來,像揉碎的月光,落在每個人耳畔,“現在有人拿您當旗子,要拆了村裡的老茶園建度假村。您說,這旗子,還舉得穩嗎?”
周先生突然捂住臉。
他的肩膀抖得厲害,粗布衫下的脊梁骨一節節塌下去,像一座年久失修的屋梁。
肖鋒看見他手背暴起的青筋,像爬滿裂痕的老樹根——那是當年在村小寫板書時落下的風濕,也是歲月刻下的無聲控訴。
散會時已近正午。
日頭穿過祠堂的破瓦,在地上投出斑駁的光,像碎金鋪地。
周先生走得很慢,拐杖尖在青石板上拖出條淺痕,像一道未愈的傷。
他經過肖鋒身邊時,突然停住:“那兩箱酒……我讓小陽退了。”說完便佝僂著背走了,背影比來時矮了半截。
肖鋒剛要轉身,衣角被扯了扯。
阿公不知何時站在他身後,黑布包已經打開,露出張泛黃的地契。
紙頁脆黃,邊緣卷曲,像被歲月烤焦的葉子。
“我家菜園子,三畝二分。”老人用指甲在“周正山”的簽名上劃了劃,墨跡微微凹陷,“五八年我捐給村小蓋教室,現在……”他咳嗽兩聲,痰音沉在喉底,“現在你們拿去種大棚。”
肖鋒接過地契,紙角還帶著漿糊的硬邊,指尖劃過,像碰到了一段凝固的時間。
他觸到阿公的手,糙得像砂紙,裂口縱橫,像乾涸的河床。
“阿公,這……”
“我不是信你。”阿公打斷他,渾濁的眼睛突然亮起來,像枯井裡映出星光,“五三年土改,我在大會上舉過手。那時候的乾部蹲在田埂上,跟我講‘地是活的,人是活的,理也是活的’。”他拍了拍地契,聲音沉穩,“我信的是當年那個理。”
肖鋒喉嚨發緊。
他想起昨夜母親在電話裡咳得喘不上氣,想起王會計哭花的臉,想起蘇綰說“你變了”時的眼神。
此刻陽光曬得後頸發燙,地契上的墨跡卻涼絲絲的,像塊壓在心頭的秤砣。
“我會把您名字刻在第一批大棚牆上。”他說,聲音啞得像生鏽的門軸。
阿公沒接話,轉身往門外走。
走到門檻時,他突然回頭:“那小丫頭(指小陳),比你會說話。”
深夜,肖鋒趴在村委會的破桌上寫紀要。
台燈罩子裂了道縫,光漏出來,在“周正山地契”幾個字上跳,像一隻不安分的眼睛。
他刪去“周先生情緒激動”的描述,改成“周慶國同誌提及曆史細節時,周老師陷入沉思”;劃掉“阿公仗義執言”,換成“周正山老人主動出示土地權屬證明”。
最後在頁腳批注:“群眾要的不是對錯,是心裡那杆秤平不平。”
手機震動時,他正把文件往蘇綰的郵箱裡發。
尾號7371的消息跳出來:“你開始懂中國農村了。”他揉了揉發漲的膝蓋,盯著屏幕笑了。
窗外傳來一聲雞鳴,帶著潮濕的晨霧飄進來。
祠堂方向,老燈籠還亮著,把“家風評議會”的紅紙照得暖融融的。
小陳抱著一摞筆記本從隔壁屋探出頭,發梢還沾著碎紙片:“肖書記,我想把五個村民小組的老會計都喊來……”她頓了頓,耳尖有點紅,“不是對賬,就聊聊當年分田到戶那些事。”
肖鋒看著她眼裡的光,突然想起八年前在北大,自己第一次站上辯論賽場時,導師說過的話:“真正的破局,從聽懂對方的心跳開始。”
他合上電腦,把地契小心收進抽屜最底層:“你定時間,我給你搬凳子。”
晨霧漫進窗戶時,小陳的筆記本上多了行新字:“情感賬,比數字賬難算,但更金貴。”而在更遠的山坳裡,金達地產的王總正把周小陽退回的酒摔在地上,玻璃碎渣混著酒液,在青石板上淌成暗紅的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