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霧還沒散透,柳河村祠堂的木門就被拍得咚咚響,木屑簌簌落在門檻上,像被風驚起的舊年塵事。
小陳抱著一摞藍皮筆記本站在門檻上,發梢沾著的碎紙片在風裡晃,像落在青布衫上的星子。
她指尖微涼,袖口蹭著供桌邊緣時,觸到一層薄灰,是昨夜未掃儘的香灰,帶著微苦的檀味。
“叔伯嬸子們,今個咱不聊地畝數,不掰扯補償款。”她把筆記本攤在供桌上,封皮印著“我家祖輩最看重啥”八個字,是肖鋒用毛筆寫的,墨跡還帶著新曬的麥香,紙麵粗糙,指尖劃過時,能感受到筆鋒頓挫的凹痕,“就嘮嘮,咱爺爺輩、太爺爺輩,走的時候攥著咱手,最放不下的那句話。”
最先開口的是東頭的張二嬸。
她摸出褲兜裡的花手帕擦眼睛,布麵窸窣作響,聲音帶著顫:
“我奶奶臨終前,攥著我手腕子說‘莫貪便宜損陰德’。那年隊裡分紅薯,她非讓我把多抓的倆塞回筐裡,說‘手乾淨了,心才睡得著’。”
她說話時,掌心還殘留著紅薯皮的微黏,仿佛那一年的秋陽仍曬在手背上。
祠堂裡靜得能聽見梁上麻雀啄瓦的聲音,細碎如針尖點石。
西頭的李瘸子突然咳嗽一聲,瘸腿在青石板上敲出輕響,木拐與石麵相撞,發出沉悶的“篤”聲:“我爺爺……”
他喉結動了動,嗓音像被砂紙磨過,“不讓占祠堂地建豬圈。三十年前我爹想在祠堂後牆搭個棚子,他拿拐棍敲我爹腳背,說‘這是老祖宗說話的地兒,臟了地氣,子孫要折福’。”
話音落,他腳尖輕點地麵,仿佛還能感受到當年那一記痛楚的提醒。
小陳的筆尖在筆記本上飛,紙頁沙沙作響,發梢的碎紙片簌簌落在“莫貪”“守正”這些詞旁邊,像無聲的見證。
她抬頭時,眼尾還沾著水光,聲音卻穩得像山澗的泉,清冽而堅定:“咱祖輩守的不是死規矩,是心裡那杆秤。就像肖書記說的,守住秤砣,秤杆才能稱得出新分量。”
後窗的陽光斜斜切進來,照得供桌上的筆記本泛著暖光,墨字邊緣微微暈開,像被時光浸潤過。
不知誰輕輕應了聲“對”,接著是此起彼伏的“中”“在理”,聲音低卻齊整,像風吹過稻田的穗浪。
牆角的周阿婆抹著眼淚笑,指節粗糲,擦過眼角時發出輕微的摩擦聲:“我孫女兒在城裡當老師,昨兒還說現在年輕人沒個準星。合著咱老祖宗的話,擱哪朝哪代都金貴。”
“叩叩叩”。
敲門聲驚得梁上麻雀撲棱棱飛起來,羽翼拍打瓦片,簌簌如雨。
王會計縮著脖子探進頭,手裡攥著個牛皮紙袋,汗津津的指印把袋口洇出個月牙印,紙麵微潮,泛著油漬的光澤:“肖書記,我、我昨兒翻舊賬冊……”
他瞥了眼滿屋子村民,喉結滾動兩下,聲音壓得極低,“有點要緊東西,您到後屋瞅瞅?”
肖鋒跟著王會計鑽進堆滿玉米種的偏房。
穀粒在麻袋裡窸窣作響,空氣裡浮動著乾燥的甜香。
牛皮紙一攤開,是周先生弟弟周慶國的工商注冊信息,下麵附著村道邊溝整治工程的預決算單——同樣的水泥、砂石,報價比鎮裡招標價高出整整四成。
紙角卷曲,像是被反複摩挲過。
“我、我也是前兒聽您說‘人心賬比數字賬金貴’,”王會計搓著手指頭,指甲縫裡還沾著沒洗乾淨的藍墨水,指尖蹭過紙麵時留下淡淡的灰痕,“就翻了翻這兩年村級工程的底。周老師家那小子……”
他突然壓低聲音,氣息微顫,“上個月金達地產的王總來鎮裡,我瞅見他往周老師家提了兩箱酒。”
肖鋒的拇指摩挲著預決算單邊緣,紙麵粗糙,像他此刻的心緒。
窗外傳來村民們的笑聲,混著張二嬸拔高的嗓門:“咱村東頭那片坡地,我爺爺說‘向陽地長良心’,要真能建大棚,我第一個在合同上按手印!”
他突然笑了,把材料遞給王會計:“小林在西屋整理紀要,你把這些附進去,標題就叫《那些年,我們錯過的真相》。”
“不、不揭發?”王會計瞪圓了眼,聲音發緊。
“揭發了又怎樣?”肖鋒望著偏房牆上斑駁的標語——“實事求是”四個紅漆字掉了半塊,裂痕像一道陳年舊傷,“周老師要麵子,可更看重他教了四十年的‘公道’。他要是自己想明白……”他敲了敲材料,紙頁輕顫,“比咱拍桌子管用。”
王會計走的時候,牛皮紙袋角還翹著半張紙,隱約能看見“空殼公司”幾個字,像一句未說完的警告。
肖鋒站在門檻上,看他佝僂著背往祠堂外走,突然想起剛到柳河村那天,這老油條還把他的茶杯擱在最角落,說“新來的書記,總得晾兩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