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六點,肖鋒的手指在筆記本上懸了半秒,指尖泛起微涼的汗意。
鉛筆尖戳破紙張的細響在寂靜裡格外清晰,像一根細針劃過耳膜。
窗外,天光尚是灰藍色,遠處菜市場傳來幾聲模糊的叫賣,又被風卷走。
他盯著剛寫下的“★△~”,紙麵凹陷的筆痕在晨光下泛著毛邊的白暈;又翻到前頁對照趙伯練習本上的符號——
星星對應虛列支出,三角是資金回流,波浪線洗賬暗語,連排列順序都和北大法學院“財務倫理研究社”導師私授的異常標記法分毫不差。
那墨跡深淺、筆壓輕重,竟與記憶中導師紅筆圈出的範本如出一轍,仿佛三十年前的油印講義在眼前緩緩鋪展。
“啪”。鉛筆被按斷了芯,斷裂的木茬刺進指腹,傳來一陣鈍痛。
他望著斷裂的筆杆,喉結動了動,喉間乾澀得發緊。
那年社團活動室,陽光斜照進窗欞,導師用紅筆圈著這些符號說“真正的財務倫理,是給說謊者留條自新的路”時,周梅正舉著撕碎的錄取通知書笑他“讀這些破符號能當飯吃”。
她的笑聲尖銳,混著窗外蟬鳴,像玻璃渣子刮過耳道。
而此刻,趙伯用剪刀裁出的毛邊紙頁上,這些被前女友踩進泥裡的符號,正泛著某種溫熱的光——紙頁邊緣粗糙的纖維蹭過指腹,像老樹皮,卻帶著體溫般的暖意。
“趙伯不是隨便選的密碼。”他合上本子,指節抵著下巴,聲音輕得像怕驚醒誰,“他是想讓我認出來。”
窗台上的綠蘿葉尖垂下來,在他手背投下一片晃動的陰影,葉脈在光下透出翡翠般的綠,微風拂過,那影子便如脈搏般輕輕跳動。
手機在枕頭下震動,他摸到屏幕時,淩晨收到的那條“宏發商貿保險櫃第二層有藍皮賬”的短信還亮著,幽藍的光映在瞳孔裡,和筆記本上的符號重疊成模糊的影,像兩股暗流終於交彙。
上午九點,縣發改局會議室的掛鐘剛敲過九下,蘇綰的高跟鞋聲就跟著響了起來,清脆如冰珠落玉盤。
她推開門時,後排三個座位還空著。
財務科的老陳正把保溫杯裡的枸杞水倒進盆栽,橙紅的枸杞沉入泥土,水珠濺在葉片上,留下細小的濕痕;綜合辦的小劉在往文件上貼便利貼,墨跡歪歪扭扭寫著“這什麼破報告”,筆尖劃紙的沙沙聲在靜默中格外刺耳。
“李主任。”蘇綰站在主位前,聲音像浸過冰水的玉,冷而潤,“您說今早要彙報陽光指數模型測試進度,現在是九點零二分。”
遲到的李副主任扯了扯皺巴巴的西裝下擺,正要找借口,卻見小吳抱著一摞文件進來。
每份報告封皮都燙著“風險預警”四個金字,在晨光裡泛著冷光,金粉邊緣微微翹起,像某種警覺的鱗片。
“這不是給你們看熱鬨的。”蘇綰翻開自己那份,指尖劃過“近三年勞務補貼異常率”那頁,紙麵粗糙的觸感讓她指腹微顫,“是給你們保飯碗的。”
會議室靜得能聽見空調出風口的風聲,低沉如呼吸,吹得窗簾微微鼓動。
散會時,小劉收拾文件的手頓了頓——他看見蘇綰的目光掃過自己桌角那張被改過數字的補貼表,紙角微微卷起,像被汗水浸過又晾乾。
“小劉。”蘇綰在門口喊住要溜的年輕科員,“上周填的勞務補貼表,是不是被人催著改過數字?”
小劉的後頸瞬間繃直,衣領摩擦皮膚的刺癢感讓他微微縮肩。
他抬頭時,鏡片後的眼睛閃過慌亂,喉結動了動,又迅速垂下頭去看自己磨破的皮鞋尖——皮革裂口處露出灰白的線頭,像被啃噬過的記憶。
蘇綰注意到他攥著文件袋的指節發白,指甲邊緣泛著青,像攥著什麼不敢說出口的秘密。
“我...我就是...”
“不用急著回答。”蘇綰從包裡掏出張便簽,上麵是她手寫的“縣紀委信訪室電話”,紙頁帶著淡淡的墨香和體溫,“你爺爺在鎮衛生院住院時,護工說他總念叨‘我孫子最懂規矩’。”
小劉猛地抬頭,眼眶突然紅了,喉頭哽咽的震動清晰可聞,像有顆石子卡在深處。
中午的日頭曬得人發悶,瀝青路麵蒸騰起扭曲的熱浪,空氣裡浮動著塵土與枯草的焦味。
肖鋒帶著小吳跨進第三個村財務室時,後頸的汗已經洇濕了襯衫領,布料緊貼皮膚,黏膩如蛛網。
“陳默那案子,現在查得緊啊。”他故意提高聲音,手指敲了敲桌上落灰的賬本,指節與紙頁碰撞的悶響在空屋裡回蕩,“誰都不敢動真賬了吧?”
靠牆的老會計張叔正摩挲著茶杯沿,杯壁上的茶漬被他擦出塊亮斑,指尖傳來粗糲的摩擦感;
靠窗的王嬸在折文件角,折痕越來越深,紙頁發出細微的撕裂聲,像蠶食桑葉;
最裡麵的劉大爺咳嗽時總偏頭看牆角,那裡堆著半袋去年的玉米,黴味混著灰塵飄過來,鑽進鼻腔,帶著陳年腐朽的甜腥。
小吳記筆記的手頓了頓,肖鋒用鞋尖輕輕碰了碰他的腳,布鞋底與皮鞋麵的觸碰,像一句無聲的暗語。
回程路上,三輪車顛簸著碾過石子路,車軸咯吱作響,震得脊椎發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