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露水還掛在青石板上時,肖鋒就被窗外的動靜驚醒了。
他翻了個身,聽見院外傳來竹拐杖叩地的“篤篤”聲——那節奏慢得像老鐘擺,是阿公的。
聲音沉穩而滯重,每一下都像是從地底浮起,敲在石板上的回音帶著微顫,仿佛能震起一層薄霜。
他套上襯衫衝出門,涼意順著腳底爬上來,青石板濕漉漉的,鞋底踩上去發出輕微的“啪嗒”聲,像踩在清晨的脈搏上。
正見老人站在議事廳門口,背影像截老樹根,佝僂卻紮得極深。
晨風拂過,槐樹葉子沙沙作響,幾縷銀白的胡子在風中輕揚,老花鏡滑到鼻尖,鏡片反著微光,映出牆上那張“陽光指數流程圖”的輪廓。
竹拐杖尖兒戳在地上,在青石板上磨出個淺坑,石麵沁出的濕氣在杖尖凝成一滴水珠,緩緩滑落。
肖鋒沒敢出聲。
他知道阿公看的不是紅黃綠三色箭頭,是六十年前分糧時的吵鬨,是二十年前修水渠被貪了錢的罵聲,是上個月他蹲在祠堂前抽旱煙時說的那句“現在的娃娃,總想著立規矩,可規矩要是沒根,風一吹就倒”。
他甚至能聞到空氣中殘留的旱煙味,苦澀中夾著陳年木頭的黴香,那是阿公袖口和煙袋鍋裡常年積下的氣息。
老槐樹上,麻雀撲棱著翅膀飛遠了,羽翼拍打空氣的“撲撲”聲劃破寂靜,留下空蕩的枝頭在風中輕晃。
肖鋒數到第一百八十下竹拐杖輕叩聲時,阿公突然開口,嗓音像砂紙擦過陶甕,粗糲又低沉:“我活九十歲,就懂一句話——飯吃飽了,規矩才立得住。”
話音落下的瞬間,晨霧“唰”地散了,仿佛被這聲音劈開,陽光斜斜地灑下來,照在青石板上,水珠蒸騰起一層薄煙。
最先反應過來的是王二嬸,她手裡的竹籃“哐當”掉在地上,雞蛋骨碌碌滾了滿地,蛋殼碎裂的脆響混著蛋液黏在石板上的“滋啦”聲,刺耳又真實。
老李蹲下去撿雞蛋的手頓在半空,喉結動了動,轉身用袖子抹眼睛,布料摩擦臉頰的窸窣聲裡,藏著一聲壓抑的抽噎。
阿強舉著漫畫筆的手在發抖,筆尖在草稿紙上戳出個洞,紙麵撕裂的“嗤”聲像一聲歎息。
肖鋒的後頸被晨風吹得發涼,這才發現自己攥著門框的手心裡全是汗——汗液黏在木紋上,留下濕漉漉的掌印。
他等這句話等了三個月,等得連夢裡都在改流程圖,現在突然落了地,倒像踩空了台階似的,心口一空,又猛地被填滿。
“阿公說得對!”張姐抹著眼淚喊,聲音帶著鼻音,“去年吃不上飯那會兒,誰管什麼賬不賬的?現在大棚菜賣上價了,咱們才有底氣坐這兒說規矩!”
掌聲像炸豆子似的響起來,劈裡啪啦,蓋過了遠處雞鳴和狗吠。
阿公的竹拐杖在地上點了點,人群自動讓出條道。
老人往台階上挪了半步,指節叩了叩流程圖裡“分紅公示”那欄,指甲敲擊塑料膜的“嗒嗒”聲清脆而堅定:“這格子,要塗成金的。”他轉頭看向肖鋒,渾濁的眼睛裡閃著光,“金是麥芒的顏色,是吃飽飯的顏色。”
肖鋒喉嚨發緊,想起昨夜在筆記本上寫的“傳統權威是根,現代製度是葉”,原來根和葉連在一起時,是這樣的溫度——像冬日裡炕頭的暖意,從腳底緩緩升騰,熨帖到心口。
上午九點的表決會,議事廳的長條凳擠得滿滿當當。
肖鋒站在門口,看老李舉著搪瓷缸子挨個發茶水,缸子沿兒磕出的缺口都泛著光——那是他上周悄悄讓小鄭從鎮裡捎來的新缸子,老李寶貝得連洗都不讓人碰。
茶水冒著熱氣,氤氳出淡淡的茉莉香,杯壁燙得老李換著手拿,指尖被燙得微微發紅。
“現在表決新村規,同意的舉手。”村會計剛說完,三十多隻手“唰”地舉成一片森林,袖口摩擦、指節伸展的窸窣聲彙成一片。
王大爺舉著手喊:“我孫子說這規矩比他學校的班規還明白!”後排的小媳婦們笑作一團,懷裡的娃娃也跟著揮胖手,像一片搖晃的嫩苗,奶香和笑聲混在一處。
肖鋒沒上台。
他衝牆根的阿強使了個眼色。
阿強抱著卷起來的漫畫跑過去,展開時“嘩啦”一聲——紙麵在風中抖動,最後一張漫畫上,畫著個賊眉鼠眼的男人揪著自己的耳朵,旁邊歪歪扭扭寫著“空手套白狼=騙人騙己”。
“這是我爸畫的!”角落裡傳來脆生生的童音。
紮羊角辮的小妞妞擠到前麵,小手冰涼地拍在漫畫上,指著男人的圓鼻子,“我爸說他以前想偷挖集體的筍,現在不敢了!”
議事廳裡哄堂大笑,笑聲撞在牆上又反彈回來,震得窗欞輕顫。
肖鋒看見老李抹眼淚的手停在半空,張姐捏著小妞妞的臉蛋直揉,阿公靠在椅背上,嘴角的皺紋堆成朵花,拐杖輕輕點地,像在打節拍。
他摸了摸口袋裡的便簽,紙角已被體溫焐熱,上麵記著阿強昨天咬著筆頭說的“要讓村民覺得,這規矩是自家炕頭的暖爐,不是牆上的冷畫”——現在看來,暖爐的火,燒起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