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六點半的柳河村還裹在薄霧裡,肖鋒正就著冷掉的豆漿啃饅頭,窗台上的老式鬨鐘剛敲過第六下,院外便傳來自行車碾過碎石的哢嗒聲——
那聲音清脆又斷續,像是被露水壓彎的枯枝一節節折斷。
他放下碗,指尖殘留著粗瓷碗的冰涼與饅頭渣的乾澀,抬眼便看見老周跨在車座上的身影——
藍襯衫下擺皺成一團,前襟的湯漬在晨霧裡泛著暗黃,像一塊陳年的鏽斑;
車把上掛著個磨得起毛的帆布袋,隨著車輪晃動發出紙張摩擦的沙沙響,像老鼠在牆縫裡窸窣翻找食物。
“周科長?”肖鋒推開院門,木門吱呀一聲劃破寂靜,晨露沾濕了褲腳,布料貼著小腿發涼,濕漉漉地黏著皮膚。
老周跳下自行車,帆布袋帶子在手腕上勒出紅印,他舔了舔乾裂的嘴唇,喉結動了動:“我查了三宿憑證。”聲音像砂紙擦過陶片,粗糲中帶著疲憊的震顫,“青藤會的錢,走的是柳河建設、福源貿易這些空殼公司。”
他從帆布袋裡抽出一遝打印紙,邊角卷著熬夜的褶皺,紙頁邊緣割手,散發出打印機剛吐出時的微焦氣味,“五家公司,表麵做著修路、供水泥的生意,實則簽虛假合同套撥款,錢轉兩圈又回了個人賬戶。”
肖鋒接過材料時,指尖觸到老周掌心的薄繭——那是常年翻憑證磨出來的,粗糙如砂礫,卻穩穩托住那一疊沉重的真相。
老周突然抓住他手腕,力道大得發顫,指節泛白:“我認識做賬的會計,他……”聲音突然哽住,像被什麼堵住了喉嚨,喉頭上下滾動,卻再吐不出一個字。
肖鋒看見他眼尾泛紅,晨光裡浮著層水光,睫毛微顫,映出細碎的光斑。
老周鬆開手,從口袋裡摸出張皺巴巴的畫紙,上麵歪歪扭扭畫著顆五角星,鉛筆痕深淺不一,像是孩子反複描摹的痕跡。
“她說,要是爸爸也貼評分卡,星星就不會隻在教室後牆亮了。”他聲音低下去,帶著一絲哽咽,紙角被風吹得輕輕抖動。
肖鋒低頭看材料,第一頁的日期是2021年7月,正是柳河村第一次申請道路維修款的月份。
紙麵泛黃,油墨略淡,卻字字清晰。
他想起前晚老周未發送的“青”字,喉間泛起股熱意。
“您不是背叛。”他把材料按在胸口,布料下傳來紙張的棱角與心跳的共振,“是歸隊。”
老周猛地抬頭,眼角的水光突然落下來,砸在襯衫第二顆紐扣上,洇開一小片深色圓點,像一顆沉沒的星。
他慌忙抹了把臉,袖口蹭過臉頰發出沙沙聲,彎腰去扶歪倒的自行車:“我得回單位了,下午局裡要查賬。”跨上車時又回頭,褲腳沾了塊泥,濕泥在布料上留下灰褐色的印痕,“那評分卡……我今早貼門上了。”
自行車鈴叮鈴響了兩聲,清脆如童聲,碾著晨霧往鎮裡去了,車後座的帆布袋在風裡晃,露出半截材料邊角,像麵小旗子,在薄霧中忽隱忽現。
肖鋒看了眼手機,七點四十。屏幕微光映在臉上,涼意從指尖蔓延。
他把材料鎖進抽屜,金屬鎖舌“哢嗒”一聲合上,指尖卻摸到最底層母親的診斷書——紙張薄脆,紅筆圈著的數字刺得眼睛疼,像燒紅的針紮進瞳孔。
指尖在抽屜邊緣敲了三下,木紋粗糙,節奏沉穩。
他突然笑了,笑聲輕得幾乎聽不見,抓起筆記本往祠堂跑,鞋跟踢飛兩顆碎石,在青石板上跳了兩跳,發出清脆的“嗒、嗒”聲,驚起屋簷下一隻麻雀,撲棱棱飛向灰白的天空。
祠堂的木梁上還懸著昨夜的蛛網,晨光照進來,把蛛網照成金紗,細絲上掛著露珠,晶瑩剔透,隨風輕顫。
空氣裡浮著木頭腐朽的微腥與塵埃的乾燥氣息。
肖鋒站在八仙桌前,看村民代表陸陸續續進來:
張大爺攥著旱煙杆,銅鍋頭磕在石階上,火星四濺,煙絲燃燒的焦香混著煙草的苦味彌漫開來;
阿娟抱著筆記本,指尖微微發顫,紙頁翻動時發出輕響;
王嬸懷裡還揣著半塊沒吃完的烙餅,油漬透過紙包滲出,散發出溫熱的麥香。
他清了清嗓子:“今天說三件事。”
第一,陽光互助基金成立。他翻開筆記本,紙頁窸窣作響,“凡舉報虛假項目線索,查實後獎勵金額的5%,最多兩萬。”
台下炸開一片議論,人聲嗡嗡,像蜂群在耳畔盤旋。
張大爺的旱煙杆敲在長條凳上,木頭震動,發出“咚”的一聲:“肖書記,這不是懸賞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