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轉化。”肖鋒指了指牆上的公示欄,那裡貼著村民自己畫的評分卡,彩筆塗鴉的星星在陽光下閃著拙樸的光,“錢從基金來,基金從哪來?”
他看向阿娟,姑娘正低頭翻賬本,耳尖通紅,紙頁翻動聲忽然停住,“就從每筆查實的款裡抽一成,再加上自願捐款。”
阿娟突然站起來,從帆布包摸出個信封,紙麵褶皺,邊角卷起,她把信封推到桌上,封皮上歪歪扭扭寫著“小宇收”。
小宇是她總抱在懷裡的侄子,上個月發燒沒錢買藥,是肖鋒帶他去的鎮醫院。
她沒說話,但指尖在桌麵上輕輕一推,那聲音卻像落石入潭。
祠堂裡靜了一瞬,王嬸摸出皺巴巴的五十塊,紙幣帶著體溫和汗漬的微鹹氣味,“我替我家二小子捐。”
張大爺把旱煙杆往桌上一磕,火星四濺,“算我一份!”
肖鋒看著桌上逐漸堆起的零錢,喉嚨發緊,像被什麼堵住,卻又暖得發脹。
他想起昨夜母親在電話裡說“手術可以再等等”,想起診斷書上“儘快”兩個字,手指悄悄攥緊了褲縫,布料被捏出一道深痕。
中午食堂飄著白菜燉豆腐的香氣,熱氣裹著豆腥與鹹菜的酸味撲麵而來,肖鋒端著碗找位置,看見老周坐在角落,李嬸正往他碗裡夾紅燒肉,筷子碰上瓷碗發出清脆一響。
“聽說你要貼那個評分卡?”李嬸的圍裙沾著油漬,笑得眼角堆起褶子,聲音洪亮,“得貼高點兒,不然孩子們踮腳都夠不著。”
老周夾菜的手頓了頓,夾起塊豆腐放進鄰座老張的碗裡——那是平時總說他“老古板”的財政所同事。
豆腐落在湯麵上,濺起一圈細小的漣漪。
肖鋒看見他的手指不再抖,夾菜時穩得像量過尺寸,動作裡透著一種久違的從容。
“肖書記!”小鄭風風火火衝進食堂,手機屏幕亮得刺眼,像一道閃電劈進昏黃的光線,“匿名論壇爆了!”
他把手機遞過來,標題《原來你也怕打分》下,配著張照片:財政局走廊儘頭,老周的辦公室門上貼著橙黃的陽光指數評分卡,下方手寫“今日透明度:待評”。
評論區刷得飛快,文字滾動如潮:“財務科都打分了?”“我上次去領補貼,窗口那姑娘臉拉得老長,下次我帶張卡去!”
肖鋒湊近看,照片裡老周的門把手上還掛著個布娃娃——是小琳昨天塞給他的,說“給爸爸的星星作伴”。
布娃娃咧著嘴笑,紐扣眼睛在陽光下閃著光。
他抬頭時,小鄭還在喘氣:“市裡說下午要來調研,總結‘基層倒逼上級’經驗!”
“讓老周講。”肖鋒喝了口湯,熱流從喉嚨滾到胃裡,暖意順著血脈蔓延,“他知道群眾最想聽什麼。”
傍晚祠堂議事廳的燈亮得昏黃,燈泡嗡嗡低鳴,像一隻困倦的飛蛾。
肖鋒的手機突然震動,嗡鳴在寂靜中格外清晰。
他接起來,是市醫院的護士:“肖先生,您母親的手術費湊齊了。”
他捏著手機的手緊了緊,塑料外殼發出輕微的咯吱聲,窗外的暮色漫進來,把筆記本上的字染成暖黃,像被夕陽吻過。
他提筆寫下:“規則不該是少數人的護身符,也不該是英雄的勳章——它該是普通人也能握得住的刀。”
墨跡未乾,窗外傳來自行車鈴響,叮鈴、叮鈴,由遠及近。
老周推著車進來,車後座綁著卷圖紙,紙筒在燈光下泛著微黃的光。
“我讓小琳畫了電網圖。”他展開圖紙,鉛筆線條歪歪扭扭,卻標滿了“公示欄”“評分卡”“舉報箱”,每一筆都稚嫩而堅定,“她說要照亮更多看不見的地方。”
肖鋒摸著圖紙上的鉛筆印,指尖傳來粗糙的摩擦感,聽見遠處傳來孩子們的笑聲,清脆如鈴,穿過夜風。
他合上筆記本時,月光正爬上“青藤會”三個字,像把擦過鏽的劍,在暗夜裡泛著冷光。
夜很深了,肖鋒剛要熄燈,手機屏幕突然亮起——是小鄭發來的消息,隻有張截圖:匿名舉報信的抄送欄裡,“蘇綰”兩個字格外醒目。
他盯著屏幕看了會兒,把手機倒扣在桌上,黑屏映出他模糊的輪廓。
窗外的夜梟又啼了一聲,這次他聽見的不是鏽跡,是無數齒輪同時轉動的聲音,帶著摧枯拉朽的氣勢,正從柳河村往更遠處滾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