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鋒床頭的老式鬨鐘敲響了六下,宿舍門就被撞得哐當響。
他從床上翻身坐起,額角還壓著草席的紋路,像被歲月刻下的褶皺,就見小鄭喘著粗氣擠進來,手機屏幕的冷光映得他眼白發亮,像夜行動物的瞳孔:“肖書記!匿名舉報信的事——抄送欄裡有蘇主任的名字!”
肖鋒接過手機的手還帶著晨涼,指尖觸到屏幕時,那層玻璃的寒意順著指骨爬上來。
屏幕上“蘇綰”兩個字像根細針紮進視網膜,刺得他太陽穴突突跳動。
舉報信內容他掃過兩眼,胃裡突然泛起酸水——去年在祠堂開村民會時,他說過“壞人怕打分”的原話,連語氣都和當時的錄音分毫不差。
那聲音仿佛又在耳邊響起,乾澀、尖銳,像鐵皮刮過石板。
“誰能把這句話記這麼清楚?”他拇指摩挲著手機殼邊緣,塑料的毛刺紮進指腹,突然想起上周鎮黨委會上,王立新在討論財務審計時無意識摩挲左手戒指的模樣。
那枚銀戒內側刻著“平安”,是他亡妻的遺物,每次焦慮時都會摸。
肖鋒記得那天會議室的空調嗡嗡響,王立新的手在桌下反複摩挲戒指,像在擦拭一塊即將熄滅的火種。
小鄭還在絮叨:“市紀委說這信是從鎮政府內網發的,IP定位在三樓——”
“夠了。”肖鋒把手機倒扣在床頭櫃上,塑料殼與木麵碰撞出沉悶一響。
晨光從紗窗漏進來,浮塵在光柱中翻滾,照見他眼底的血絲,像蛛網纏住了疲憊的獵物。
“他怕的不是我倒台。”他掀開薄被下床,白背心下擺沾著草席的碎屑,蹭在皮膚上有些刺癢,“是怕自己也被查。”
上午九點,村委會大辦公室裡,肖鋒敲了敲搪瓷缸。
清脆的金屬聲在寂靜中蕩開,二十來號鎮村乾部正圍在長條桌前,老周的茶杯還冒著熱氣,水汽扭曲了他鏡片後的目光。
“今晚祠堂辦乾部夜話會。”他聲音不大,卻像顆石子投進靜潭,漣漪一圈圈擴散,“每人自帶飯盒,主題就一個——聊聊你最愧疚的一件事。”
阿娟抱著筆記本的手緊了緊,紙張的邊緣硌進掌心,筆尖在“夜話會”三個字上戳出個洞,墨點暈開,像一滴凝固的淚。
她昨天整理物資時,還見王立新往舉報箱方向瞄了三回,目光像被燙到般迅速縮回。
肖鋒抬頭笑,眼角的細紋裡落著窗外的陽光,暖意卻未達眼底:“他們會寫的。”
他想起阿強和小敏這半個月在村小教孩子們的漫畫村規,最後一頁是個紮羊角辮的小姑娘舉著喇叭喊:“壞事藏不住,良心會說話。”那稚嫩的筆觸,像光刺破陰霾。
中午食堂飄著醃菜炒肉的香氣,油星在湯麵浮成虹彩。
肖鋒端著飯盒坐在角落,鋁製飯盒邊緣發燙,灼著掌心。
他目光掃過第三桌——王立新正用筷子戳碗裡的米飯,瓷勺在湯碗邊磕出細碎的響,像心跳失序的節拍。
李嬸端著菜盆路過,順口道:“王副書記,您最近飯量小了?”
王立新的筷子“當啷”掉在桌上,金屬撞擊聲驚飛了窗台上的麻雀。
喉結上下滾動,伸手摸耳垂的動作快得像被燙到,指尖觸到耳骨時微微發顫。
肖鋒低頭扒飯,碗底的溫度透過掌心傳來,他數著——這是王立新今天第三次摸耳垂,第二次低頭看鞋尖。
那是雙磨舊的黑皮鞋,鞋尖沾著今早下雨的泥點,濕漉漉的,像踩過一片未乾的悔恨。
下午三點,小敏抱著紅漆投票箱進來時,發梢還沾著雨星子,涼意順著頸側滑下。
“肖書記,”她把箱子輕輕放在桌上,聲音壓得低,像怕驚擾了箱中沉睡的秘密,“有個乾部問能不能代筆……說不寫像欠了債。”
肖鋒用鉛筆在筆記本上畫了個圈,圈裡寫著“共鳴”。
筆尖劃過紙麵,沙沙聲像風吹過麥田。
他抬頭時,小敏的睫毛上還掛著水珠,折射出窗外破碎的光:“把箱子放祠堂中央最亮的位置。”他指了指窗外,雨停了,陽光正穿透雲層,金線般灑落,“光要照進來,人才敢低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