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祠堂的燈準時亮起時,王立新站在門口猶豫了足有三分鐘。
二十多張木凳圍出個半圓,小敏把投票箱放在八仙桌正中央,箱蓋上貼著孩子們畫的太陽,紅漆被曬得發亮,像一顆凝固的心跳。
肖鋒坐在最末的木凳上,麵前擺著搪瓷缸,缸裡泡著野菊花茶,香氣清苦,混著木料的潮氣,在鼻尖繚繞。
“第一封。”他拆開紙條,聲音像浸在溫水裡,柔卻有力,“我沒舉報張某。”
祠堂裡的呼吸聲突然輕了,像被誰捂住了口鼻。
王立新的指甲掐進掌心,後頸的汗毛根根豎起——那是三年前的事,張某挪用扶貧款,他簽了字的批條就鎖在辦公桌第三個抽屜裡。
肖鋒抬頭掃過眾人,目光在王立新臉上停了半秒:“我不是來審判你們的。”他端起茶缸抿了口,菊花香混著木料的潮氣漫開,“我是來告訴你們——有些傘,撐久了也會漏雨。”
角落裡傳來鉛筆摩擦紙張的沙沙聲,像春蠶啃食桑葉。
老周坐在門檻上,膝頭攤著張新畫的電網圖,小琳用蠟筆在邊緣畫了串星星,蠟油凝固在紙上,泛著微光。
他的格子衫前襟沾著飯粒,是中午李嬸硬塞給他的紅燒肉蹭的,油漬在布料上暈成一朵暗花。
“小琳說,”他頭也不抬,“這次要畫得更亮些。”
夜漸深時,王立新是最後離開的。
他站在祠堂中央,月光從瓦縫漏下來,清冷如霜,照在投票箱上。
有張紙條被風吹落在地,他彎腰撿起,借著手機屏幕的光——上麵隻寫了三個字:“對不起”。
墨跡未乾,暈開一片淺藍,像他亡妻走那天,窗外的雨,無聲地浸透了整個世界。
他把紙條放回箱裡,轉身時衣角掃過八仙桌,帶翻了肖鋒的茶缸。
茶水在木桌上洇開,暈成個模糊的圓,倒像極了小琳畫的太陽,溫暖而殘缺。
祠堂外的老槐樹沙沙響,葉片摩擦聲像低語,王立新摸了摸左手的戒指,往家走。
他不知道,此刻祠堂的木門後,有雙眼睛正透過門縫看他的背影。
肖鋒摸著兜裡的紙條,那是小鄭剛送來的——王立新亡妻的醫療記錄,最後一頁寫著:“因鄉鎮醫保報銷拖延,錯過最佳治療期。”
月光爬上青藤會的木匾時,肖鋒聽見遠處傳來自行車鈴響。
他關了燈,摸著黑往宿舍走,鞋跟叩在青石板上,發出清脆的響,像時間在敲門。
這一夜,王立新在書房坐了半宿。
他打開第三個抽屜,批條上的紅章還鮮豔得刺眼,像一道未愈的傷口。
窗外的夜梟啼了一聲,淒厲如泣。
他突然想起今天在食堂,李嬸說的那句話:“心事重,飯都不香了。”
天快亮時,他摸黑套上外衣。
自行車筐裡的紙條被他攥得發皺,車鈴在晨霧裡輕響,驚飛了枝頭上的麻雀。
祠堂的木門虛掩著,他推開門,晨光正漫過投票箱。
昨晚那張“對不起”的紙條靜靜躺著,旁邊還有張新的,字跡歪歪扭扭,是小琳的鉛筆字:“爺爺說,光會找到害怕的人。”
王立新蹲下來,手指輕輕碰了碰紙條邊緣,紙麵粗糙的觸感,像撫過良心的裂痕。
他的影子投在地上,和晨光裡的蜘蛛網疊在一起,像張被風掀開的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