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身上有股淡淡的橘子味洗發水香,混著操場曬熱的泥土氣息。
“肖叔叔!”
小棠突然抬起頭,小跑著撲過來。
她懷裡的畫紙被攥得發皺,最上麵那張露出半截字:“我爸爸說,做錯事要說出來才不怕黑。”肖鋒蹲下來,小棠的羊角辮掃過他的手背,發絲微糙,帶著陽光曬過的溫度。
“老師說我爸畫得最好!”她仰著臉,眼睛亮得像兩顆黑葡萄,瞳孔裡映著天空的藍,“爸爸看了一定會高興的!”
肖鋒接過畫時,聽見身後傳來急促的腳步聲,鞋底踩碎枯葉的脆響由遠及近。
王立新站在操場邊,白襯衫的下擺從褲腰裡掙了出來,額角掛著汗,呼吸粗重。
他盯著小棠手裡的畫,喉結動了動,伸手時指尖在發抖,像觸碰即將碎裂的冰麵。
畫紙邊緣被他的指甲掐出月牙印,“我爸爸說”那幾個字被他反複摩挲,墨跡都淡了,紙麵微微起毛。
“爸爸,你看!”小棠拽著他的衣角,“老師說這叫陽光指數,就是……就是做錯事也能被光找到!”
她的聲音清亮,像風鈴撞進他沉悶的胸腔。
王立新突然蹲下,把小棠摟進懷裡。
他的肩膀在抖,肖鋒看見他後頸的汗毛都豎起來了,像一隻被按進水裡的鳥,羽毛濕透,卻仍掙紮著抬頭。
小鄭抱著一摞文件路過,腳步頓了頓,又加快往辦公室走——肖鋒知道他聽見了王立新的呢喃:“她說得對……我比她差遠了。”
下午兩點,辦公室裡飄著茉莉花茶的香氣,熱氣嫋嫋升起,在玻璃窗上凝成一層薄霧。
王立新的白襯衫終於規規矩矩地塞進了褲腰,可領口的紐扣鬆著,露出半截金鏈子,在光下泛著冷硬的黃。
他把一張皺巴巴的信紙推過來,墨跡暈開了一片:“青藤會的錢,有兩筆是走教育專項補貼回來的。”他手指敲了敲“教育”兩個字,指節發白,“我批的條子,銀行流水在縣教育局檔案室。”
肖鋒沒碰那張紙,他盯著王立新左手的戒指——銀戒內側刻著“陳娟”,是他亡妻的名字。
戒指邊緣有些磨損,像是常年摩挲所致。
“你信不信村民打分能救你?”他端起茶缸,熱氣模糊了鏡片,茶香裡混著一絲鐵鏽味。
王立新抬頭時,眼裡的血絲像一張網,網住了光,也網住了痛。
“我女兒也在村裡讀書。”他說,“她昨天問我,為什麼李嬸家的醫保報得慢。”他突然笑了,笑得眼角發顫,“她才八歲,就會翻我桌上的文件了。”
傍晚,祠堂前圍了半村人,老李搬來的長條凳不夠坐,幾個老頭直接蹲在牆根,煙鍋在石板上磕出火星。
肖鋒站在八仙桌後,陽光把他的影子拉得老長,正好罩住牆麵上那幅《爸爸的秘密》。
“從今兒起,設立陽光評議基金。”他聲音不大,卻像一塊石頭砸進池塘,“主動交代問題、配合整改的乾部,村民評議時加三分績效。”
“好!”老李拍著桌子站起來,粗嗓門震得房梁上的灰往下掉,“以後誰想裝好人,娃都替咱們罵他!”人群裡響起稀稀拉拉的掌聲,王立新站在最後排,背挺得筆直。
肖鋒看見他摸了摸褲袋裡的信紙,又慢慢把手放下來。
天擦黑時,老周的格子衫再次出現在祠堂。
他搬來小馬紮,在八仙桌旁鋪開新畫的電網圖,蠟筆在紙上沙沙作響,像春蠶啃食桑葉。
這一回,他在變壓器旁畫了一個紮羊角辮的小女孩,手裡舉著一盞小燈籠,旁邊寫著“照見黑窟窿”,字跡工整,像是特意練習過。
肖鋒關祠堂門時,聽見身後有腳步聲。
回頭一看,是小琳攥著手機站在樹影裡,屏幕光映得她鼻尖發亮。
“肖叔叔,”她聲音壓得低低的,“我昨晚偷偷錄了夜話會……”
晚風掀起她的劉海,肖鋒看見手機屏幕上顯示著“已保存”,錄音時長兩小時零七分。
他蹲下來,摸了摸小琳的頭頂,發絲柔軟,帶著夜露的涼意:“先收著,明兒再說。”
小琳點頭,轉身跑遠時,馬尾辮上的紅繩晃成一團火,像一顆跳動的星子。
肖鋒望著她的背影,聽見老周在祠堂裡哼起小調——是他亡妻生前最愛的《茉莉花》。
月光爬上青藤會的木匾,把“陽光評議”四個字照得發亮,像撒了一把碎銀在上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