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微動快得像錯覺。
芸司遙還沒來得及細辨,眼前的景象就發生了變化。
梅香,房屋,連同玄溟,都成了散在風裡的碎光。
再睜眼時,四周是漫無邊際的白。
沒有天,沒有地。
這是一個奇怪的地方。
*
人間過了幾十年。
當年芸司遙離開的那間屋子逐漸廢棄,再沒人踏入。
屋外的梅樹枯了又發,發了又枯。
枝椏漸漸長得粗壯,每年冬末都綴著星星點點的白梅。
風一吹,花瓣簌簌落在窗紙上,像落了場無聲的雪。
玄溟是被一陣刺骨的寒意驚醒的。
他睜開眼,視線從混沌到清明。
喉間乾得發疼,他動了動唇,卻先聞到了一股……極淡的、像是什麼東西朽壞了的味道。
玄溟心中莫名湧現出不祥的預感。
空氣中滿是灰塵的氣息。
他動了動身子,身下的木榻發出“吱呀”一聲,沉鈍又乾澀。
從前這榻從不會這樣響。
芸司遙很嬌氣,她不喜歡睡太硬的木榻,他便去山下背了副新床回家。
那榻承著兩個人的重量也不會響成這樣。
玄溟似有所察,他心跳地愈發厲害,擂鼓似的撞著胸腔,勉強撐著虛軟的身子偏過頭——
本該空著的床內側,竟蜷縮著一個身影。
那不是活生生的人。
而是一具枯骨。
他身側,竟靜靜躺著一具枯骨。
玄溟的心猛地一沉,沉到了冰窖底。
他張了張嘴,大腦一片空白,耳鳴陣陣,半晌,才在喉嚨裡擠出一聲乾澀的“啊……”,尾音抖得不成樣子。
那枯骨穿著一件洗得發白的舊衫,布料早就乾硬發脆。
風從窗縫溜進來,吹得衣袂輕輕晃,露出森然的骨節。
她的發早就沒了蹤影,隻在枕上留了些淺褐的碎末,和著塵埃,成了最不起眼的顏色。
是芸司遙……又好像不是。
他記得芸司遙皮膚很白,是那種冷潤的玉色,指尖蹭過她手臂時,能覺出皮肉下微微的暖意,而不像現在這樣,白骨森然,刺目極了。
窒息感像潮水般將玄溟徹底吞沒。
他眼前陣陣發黑,喉嚨裡嗬嗬地響,像被扔在岸上瀕死的魚。
怎麼會這樣?怎麼會是她?她怎麼會成了這樣?
玄溟死死盯著那具枯骨,目眥欲裂,眼底的紅血絲蔓延開,幾乎要將那點黑瞳徹底吞噬。
這不是她,這不可能是她。
心臟開始瘋狂的鼓動,源源不斷地輸送鮮血。
陌生的心臟。
那是一顆妖心,熟悉的妖心。
“不……”玄溟啞著嗓子低喃,“不是……這不是……”
是她。
分明就是她。
這個認知像淬了冰的針,狠狠紮進他心口。
心口的疼驟然炸開,玄溟猛地嗆咳起來,咳得撕心裂肺,喉頭湧上腥甜的氣,他偏過頭,一口血直直噴在身前的地板上,濺開細碎的紅點。
是他醒的太晚,是她等了太久。
久到皮肉都化作了塵埃,隻剩這副骨頭,還守著這張床,守著他這個昏睡的人。
玄溟伸出手,想去碰一碰那枯骨,指尖卻在半空中抖得厲害,怎麼也落不下去。
他不敢認,他不敢認這就是芸司遙。
怎麼會這樣?怎麼會是她?
方才還虛軟的身子不知哪來的蠻力,他竟撐著從床上滾了下去,膝蓋重重磕在冰冷的地麵上,發出沉悶的響。
玄溟連眉峰都沒顫一下,他手腳並用地爬過去,一把攥住了那截細瘦的骨頭。
掌心瘋了似的顫,攥得又急又緊,骨頭硌得他掌心生疼,可他偏不肯鬆,反倒愈發用力。
“芸……司遙……?”
他終於擠出這三個字。
風從窗縫鑽進來,吹得舊衫簌簌作響,那截被他攥著的骨頭毫無動靜,連半分回應都沒有。
窒息感越來越重,心口的疼快要把他逼瘋了。他想喊,想吼,想發瘋。
“不……不準……”玄溟含混地嘶吼,躺了幾十年的身體,連站都站不穩,卻還在死死的抱著懷裡的枯骨,像抱著最後一根救命的稻草。
哪怕已經快喘不上氣,哪怕理智早被疼和慌啃得一乾二淨,也絕不鬆手。
“不準走……不準變成這樣……”
玄溟瘋了似的喃喃,額頭抵著冰冷的顱骨,滾燙的淚砸在骨頭上,瞬間就沒了痕跡。他的呼吸越來越急,胸口疼得像要炸開,可他不管,隻是把枯骨往懷裡按得更緊。
懷裡的骨頭輕得發飄。
枯骨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化著,化成了灰,在他懷中流逝。
玄溟慌得用手去攏,可指尖碰著的隻有空蕩蕩的布料,和越來越多、越來越散的灰。
“不——!”玄溟撕心裂肺地吼出聲,“不——!”
本該死的人是他才對。
死的人是他。
芸司遙是妖,她的壽命有千年,不該如此……不該是這樣……
“芸司遙……”玄溟啞著嗓子喚,聲音抖得不成樣子,“你看看我……你看看……”話沒說完,喉嚨裡猛地湧上一股腥甜,他偏過頭,一口血嘔在地上。
枯骨化為灰燼,不過片刻,他懷裡就徹底空了。
隻剩那件舊衫軟塌塌地鋪在他臂彎裡。
衫子裡乾乾淨淨,連半點痕跡都沒留。
玄溟忽然笑了,笑得癲狂又淒厲,眼淚混著嘴角沒擦乾淨的血往下淌。
什麼都沒了。
他跪坐在地上,胸口的疼像是有無數根針在紮,紮得他連呼吸都費勁。可他寧願這疼更厲害些,厲害到能蓋過心裡那片空落落的、像是被生生剜去了一塊的疼。
“該是我……”他對著空蕩蕩的屋子,一遍遍地念,聲音低得像夢囈。
“死的人……該是我啊……”
他僵著身子,維持著抱東西的姿勢,眼睛直勾勾地盯著臂彎裡的舊衫。
方才還瘋了似的嘶吼和掙紮都停了,整個人靜得詭異。
灰燼化為了一幅撕碎的畫卷,飄到了榻上。
玄溟搖搖晃晃的站起來,他慢慢把芸司遙的衣服疊起來,疊得方方正正。
他眼中的金色蓮花炸開細縫,金輝變得黯淡,最終硬生生轉成了墨似的黑。
玄溟將畫揣在了懷中,日頭漸漸沉下去,屋裡暗得看不清他的臉,隻聽見他低低的絮語。
“死的人……應該是我……”
——他已經瘋了。
“……”
浮屠山那片老林子,近來成了獵戶們避之不及的地方。
聽聞前幾日有兩個獵戶結伴往深處走,想碰碰運氣打隻野鹿,剛走到半山腰那片老林子附近,就聽見林子裡傳來哭聲。
怪影翻來覆去的念著一個名字,黑夜裡聽著,比撞見鬼還讓人頭皮發麻。
有人說那裡住著一個瘋子,日夜對著一件衣服哭嚎,有人說那裡曾住著一位慈悲心懷的高僧。
高僧死了,被妖怪占據了,瘋成了旁人眼裡的魑魅魍魎。
人們唯恐避之不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