靜。
死一般的寂靜籠罩著章台殿。巨大的蟠龍金柱投下沉重的陰影,沉水香的煙霧也仿佛凝固在空中。所有人的目光,都死死聚焦在那位須發皆白、如山嶽般屹立的老將身上。
王翦緩緩抬起頭。他那張飽經風霜、刻滿歲月溝壑的臉上,沒有任何驚訝或波瀾,隻有一種看透世事、洞察秋毫的深沉平靜。他沒有立刻回答皇帝那石破天驚的問題,而是將目光投向殿中那具黝黑的鑄鐵犁鏵。他的眼神專注而悠遠,仿佛穿透了那冰冷的鐵器,看到了無垠的田野,看到了烽煙四起的戰場,看到了帝國運轉最核心的脈絡。
時間在令人窒息的沉默中流逝。群臣屏息,連蒙恬緊握的拳頭都下意識地鬆開了幾分,鄭昌眼中的希冀也化作了更深的忐忑。
終於,王翦緩緩開口,聲音蒼老而渾厚,如同古鐘低鳴,在寂靜的大殿中回蕩:
“陛下。”他微微躬身,姿態恭敬卻自有千鈞之力,“此犁鏵之鋒,銳利無匹,破土開荒,如利刃分水。若論斷禾…”他頓了頓,目光掃過鄭昌,又掠過蒙恬,最終落回嬴政臉上,帶著一種洞悉一切的睿智,“韓魏之禾,乃農夫俯首,鐮刀刈之。此犁鏵之鋒,所向者,乃大地之母,所斷者,乃萬物之根。其用,在深掘厚土,蘊養生機,以待春華秋實。其鋒,非為收割而生,而為播種之始。”
他微微直起身,聲音愈發沉穩:“老臣觀此犁鏵,深掘尺餘,翻土如浪,省牛力人力十倍。假以時日,推廣天下,則田畝增辟,倉廩豐盈,自不待言。然…”他話鋒一轉,目光陡然變得銳利如鷹隼,掃向那鑄鐵犁鏵,“凡鐵皆有定數!百煉之精鋼,可鑄摧城之巨錘,亦可為農夫之犁頭。究其根本,此乃…取舍之道。”
“取舍?”嬴政的聲音聽不出情緒,目光依舊緊鎖王翦。
“正是,陛下。”王翦深深一揖,“農者,國之血脈,無血脈則軀乾枯朽。戰者,國之爪牙,無爪牙則血肉任人宰割。血脈需滋養,爪牙需淬煉。滋養血脈之粟米,出自田畝;淬煉爪牙之精鐵,出自礦脈。鐵之數有限,用之於田畝,則爪牙鈍;用之於兵戈,則血脈虛。”
他抬起頭,迎向嬴政的目光,聲音清晰而堅定:“陛下問此犁鏵可斷韓魏之禾否?老臣答曰:此犁深耕之土,所生之禾,可養我伐韓滅魏之百萬雄兵!然,若儘耗鐵料於此犁,則兵戈無鐵,雄兵徒手,縱有億兆粟米,亦不過為敵寇之糧倉!此非斷敵之禾,實乃資敵之糧也!”
“是以,取舍之道,存乎一心,係於陛下權衡!”王翦的聲音如同洪鐘,重重敲在每個人心頭,“是急圖眼前田畝之利,暫緩兵戈之鋒?還是強兵以懾四方,待掃平六合、宇內混一,再以天下之鐵,鑄萬世之犁?”
擲地有聲的話語在殿中回蕩,餘音嫋嫋。王翦的剖析,如同撥雲見日,瞬間將爭論的核心從單純的農戰對立,提升到了帝國戰略資源分配的宏觀層麵。鄭昌張了張嘴,卻無言以對。蒙恬緊繃的臉色稍緩,眼中流露出對老帥的敬佩。群臣則陷入了更深的思索,殿內隻剩下沉重的呼吸聲。
嬴政的目光,終於從王翦身上移開,再次落在那具鑄鐵犁鏵上。他修長的手指在玄玉扶手上輕輕敲擊著,那單調而規律的輕響,如同帝王的心跳,牽動著所有人的神經。
“取舍…”嬴政低聲重複著,深邃的眼眸中,萬千思緒如風雲翻湧。帝國的版圖、六國的烽煙、北疆的狼騎、關中無垠的田疇、爐火熊熊的冶鐵工坊…無數畫麵在他腦海中飛速閃過。他看到了堆積如山的粟米,也看到了寒光閃閃的戈矛;看到了農夫扶犁的喜悅,也看到了將士浴血的悲壯。那冰冷的鐵犁,仿佛化作了帝國命運天平上的一枚沉重砝碼。
“李斯。”嬴政的聲音再次響起,打破了沉寂,目光轉向一直垂首肅立、如同影子般的廷尉。
“臣在!”李斯立刻上前一步,躬身待命。他一直在冷眼旁觀,大腦飛速運轉,此刻心知,該他拿出斡旋之策的時候了。
“廷尉府執掌律法,通曉百工。此‘取舍’之局,可有解法?”嬴政的聲音平靜,卻帶著不容回避的質詢。
李斯深吸一口氣,抬起頭,目光掃過殿中群臣,最終落在那具鑄鐵犁鏵上,朗聲道:“陛下!大將軍憂國之心可嘉!治粟內史興農之意可憫!老將軍權衡之道至理!然鐵之數,確有其限。臣觀此新犁,其神髓在於犁冠之銳利、犁壁之曲麵,此二者乃破土翻覆之關鍵,非鐵不可為!至於犁轅、犁梢扶手)等受力稍遜、無需銳利之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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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走到鐵犁旁,手指點向那粗壯的犁轅:“若以此等硬韌之柘木、或棗木為芯,外以薄鐵片包裹加固,關鍵受力節點以精鐵榫卯或箍環緊固!如此,既保犁轅堅韌,承力不遜純鐵,又可節省鐵料…七成以上!”他又指向犁梢,“犁梢更是如此,純以硬木削製即可!”
李斯的聲音清晰而自信,帶著一種洞察本質的明澈:“此法,臣稱之為‘鐵包木’!核心要害之處,如犁冠、犁壁,仍用鑄鐵,取其鋒銳堅韌;非核心承力或無需銳利之處,則以鐵包木代之,取其輕便省料!如此,一副新犁,所耗鐵料,不足純鐵犁之三成!而耕效,依臣估算,至少可保留純鐵犁之八成以上!雖不及全鐵犁那般摧枯拉朽,然比之舊式木石犁,依舊有雲泥之彆!”
他環視眾人,最後向嬴政深深一揖:“陛下!此乃折中之法!以有限之鐵,兼顧農桑之利與兵戈之需!既可解鄭內史之憂,廣興農器,增益倉廩;亦不損大將軍之誌,保兵甲之鋒銳!更暗合老將軍‘取舍權衡’之道!臣懇請陛下聖裁!”
“鐵包木…省鐵七成…留耕效八成…”嬴政低聲重複著李斯的關鍵詞,目光再次落在那具黝黑的鐵犁上。這一次,他的眼神不再是純粹的審視,而是帶著一種撥開迷霧、找到通途的銳利光芒。李斯的方案,如同在農與戰的天平之間,找到了一根精妙的杠杆,雖非儘善儘美,卻最大程度地維係了平衡。
“善!”嬴政猛地抬頭,聲音斬釘截鐵,如同金玉交鳴,瞬間定鼎了殿中所有紛爭!“李斯之言,深得朕心!‘鐵包木’之法,可行!”
他的目光掃過鄭昌與蒙恬:“治粟內史鄭昌!”
“臣在!”鄭昌連忙拜倒。
“著你與少府通力協作,依‘鐵包木’新法,速製新犁圖譜!由少府統一督造核心鐵件犁冠、犁壁、關鍵箍環),分發各郡工坊!各郡依圖譜,就地取材,打造木件,組裝新犁!首要配給關中、巴蜀、河東等產糧重郡!務必於春耕結束前,推廣萬具以上!所需鐵料,由少府庫藏撥付,兵部核準數量,不得克扣!”
“臣遵旨!”鄭昌聲音帶著激動與如釋重負。
“大將軍蒙恬!”
“臣在!”蒙恬肅然應道。
“兵部所請本歲鐵料配額,足額撥付!少府‘鐵包木’新法所省之鐵料,儘數劃歸兵部!著工師掌管兵器製造的官員)督造,務求戈矛更利,甲胄更堅,弩機更強!不得有絲毫懈怠!”
“諾!臣定不負陛下所托!”蒙恬抱拳,聲音鏗鏘。
嬴政的目光最後落回李斯身上,深邃的眼眸中閃過一絲讚許,隨即化為冰冷的律令:“廷尉李斯!”
“臣在!”
“以‘鐵包木’新法為基,增補修訂《廄苑律》秦代關於牛馬管理及農具使用的法律)!增‘鐵器農具’專章!明文規定:凡官造農具,其核心鋒利、承重之鐵件,形製、用料、火候,皆由少府統一規製,各郡工坊按圖索驥!其木件取材、製作標準,亦需明確!凡私鑄鐵犁、或擅改規製、以次充好者,依律嚴懲!凡鐵料分配、鑄造、領用,皆需登記造冊,一式三份,少府、兵部、廷尉府各存其一!數字,便是律法的筋骨!朕要這耕戰二柄,皆在律法之中,皆在朕的掌心!”
“臣領旨!定當竭儘所能,完善律條,督行天下!”李斯深深拜伏,聲音沉穩有力。
嬴政緩緩站起身。玄色的袍袖垂落,掩住了他袖中緊握的、象征著無上權柄的手。他的目光掃過殿中肅立的群臣,掃過那具引發了滔天波瀾、此刻卻仿佛歸於沉寂的鑄鐵犁鏵,最終投向殿外廣闊的天空。
“農,乃血脈。戰,乃爪牙。血脈需暢,爪牙需利。朕的天下,容不得偏廢!”他的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主宰乾坤的凜然威嚴,清晰地烙印在每一個臣子的神魂深處,“以律法為尺,以鐵器為刃!這耕與戰的天平,朕自會拿捏!退朝!”
沉重的殿門緩緩開啟,天光湧入。群臣躬身退下,心思各異。而那具黝黑的鑄鐵犁鏵,依舊靜靜地躺在章台殿冰冷的金磚地上,仿佛一個沉默的見證者,見證著帝王如何以無上的權柄與冰冷的律法,在農桑的沃土與戰爭的烽煙之間,劃下了一道精妙而脆弱的平衡線。帝國的巨輪,就在這微妙的平衡中,繼續向著未知的深水區,轟然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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