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陰山隘口的狂風卷著雪粒,抽打在趙嘉手中的代王金印上。
>頭曼單於摩挲著狼髀石,氈帳內懸掛的人皮地圖洇開趙嘉指尖的血。
>當冒頓太子割下秦軍斥候的耳朵擲入火塘時,嬴政正用匕首將一顆狼頭髑髏釘進北疆輿圖。
>“傳令蒙恬,”嬴政指骨敲擊髑髏,發出空洞回響,“築城!自榆中至陰山……寡人要一道鐵打的牆!”
邯鄲城破的硝煙尚未散儘,北方的朔風已裹挾著更深的寒意,如同無形的鞭子,狠狠抽打著太行山脈以北廣袤而荒涼的土地。代郡的冬,是天地熔鑄的一片混沌慘白。鉛灰色的雲層低垂,仿佛凍結的鉛塊,死死壓著連綿起伏、如同巨龍脊骨般蜿蜒的陰山山脈。狂風不再是嗚咽,而是億萬頭冰獸在嶙峋的山穀間瘋狂咆哮、撕咬,卷起堅硬如沙礫的雪粒子,形成一道道移動的、吞噬一切的白色沙暴。天地間隻剩下風雪的嘶吼和徹骨的冰寒,吐氣成霜,滴水成冰。
陰山南麓,一道狹窄、崎嶇、幾乎被深雪徹底掩埋的隘口——飛狐陘,此刻正上演著一場與時間賽跑的亡命奔逃。數十騎人馬,如同暴雪中掙紮的蟻群,在沒膝甚至齊腰的深雪中艱難跋涉。戰馬早已力竭,口鼻噴出的白氣瞬間凝結成冰霜掛在鬃毛上,每一步都踉蹌沉重,發出痛苦的嘶鳴。馬背上的騎士更是狼狽不堪,他們大多穿著殘破的趙國甲胄或華貴的錦裘,此刻卻被風雪撕扯得襤褸不堪,臉上覆蓋著厚厚的冰殼,眉毛胡須皆白,眼神中充滿了極致的疲憊、深入骨髓的恐懼,以及對身後那片正被秦軍黑旗吞噬的故土的絕望回望。
為首一騎,正是趙國最後的宗室希望——公子趙嘉。他身披一件早已被風雪浸透、顏色晦暗的狐裘大氅,內裡是象征王族身份的杏黃深衣,此刻也沾滿泥雪汙跡。他臉色青紫,嘴唇乾裂出血,眼窩深陷,唯有一雙眸子在冰殼下依舊燃燒著不甘的火焰。他的右手,死死按在胸前一個鼓囊囊的暗袋上,仿佛抓著最後的救命稻草。那裡,藏著一枚沉甸甸的、刻有“代王之璽”四個蟲鳥篆文的黃金印信!這是他逃離邯鄲前,從宗廟秘藏中拚死帶出的、象征趙國法統的最後憑證!
“公子!快!過了這隘口……就是……就是匈奴地界了!”一名親衛校尉嘶啞地喊著,聲音被狂風撕扯得斷斷續續,他奮力揮舞馬鞭,抽打著坐騎,試圖在齊腰深的雪中開出一條路。
趙嘉沒有回答,隻是咬緊牙關,用凍得幾乎失去知覺的雙腿狠狠夾住馬腹。戰馬發出一聲哀鳴,掙紮著向前挪動。就在此時,側翼的山坡上,積雪突然崩塌!一道巨大的白色洪流裹挾著碎石斷木轟然而下!
“小心——!”淒厲的警告聲瞬間被雪崩的轟鳴吞沒!
“啊——!”一名殿後的騎士連人帶馬被雪浪瞬間吞噬,隻留下一聲短促的慘叫!
雪崩的餘波如同巨錘,狠狠撞在隊伍側翼!趙嘉隻覺得坐騎猛地一歪,天旋地轉!他整個人被巨大的力量狠狠甩飛出去,重重砸進冰冷的深雪之中!刺骨的寒意瞬間穿透衣物,直抵骨髓!
“公子!”幾名親衛目眥欲裂,連滾爬爬地撲過來,七手八腳地將幾乎凍僵的趙嘉從雪坑裡拖出來。趙嘉劇烈地咳嗽著,吐出嘴裡的雪沫和血絲,胸前傳來一陣劇痛,肋骨似乎斷了一根。他掙紮著坐起,不顧疼痛,第一時間顫抖著雙手摸向胸前暗袋——還好!那堅硬冰冷的觸感還在!代王金印猶在!他心中稍定,一股劫後餘生的虛脫感湧上,卻又被更深的恐懼和屈辱淹沒。
他抬起頭,望向隘口另一端那片更加荒涼、更加未知、風雪更加狂暴的漠北之地。那裡,是匈奴人的草原,是虎狼之穴!為了複國,為了向嬴政複仇,他,趙國王室最後的血脈,竟要如喪家之犬般,去投靠那些茹毛飲血的胡虜!
一股混合著悲憤、不甘和巨大屈辱的熱流猛地衝上眼眶,幾乎要化作熱淚湧出,卻在接觸到冰冷空氣的瞬間凍結在眼角。趙嘉狠狠一抹臉,將冰渣和那點軟弱一同抹去。他掙紮著站起,聲音嘶啞卻帶著一種破釜沉舟的決絕:
“走!去單於庭!趙國……還沒有亡!”
千裡之外,陰山以北,廣袤無垠的敕勒川草原深處。
狂風暴雪同樣統治著這片土地,但草原的遼闊稀釋了它的暴虐。巨大的穹廬氈帳如同白色的蘑菇,星星點點散落在背風的河穀地帶。這裡是匈奴頭曼單於的冬季王庭。
單於的金頂大帳內,卻是另一番景象。巨大的青銅火塘中,燃燒著整根整根的鬆木和乾燥的牛糞,熊熊火焰驅散了帳外的酷寒,將帳內烤得暖意融融,甚至帶著一絲燥熱。空氣中彌漫著濃鬱的、帶著膻味的烤肉香氣、劣質奶酒的酸澀,以及一種皮革、汗水和雄性荷爾蒙混合的粗獷氣息。
頭曼單於斜倚在鋪著厚厚熊皮和錦褥的高大王座上。他年約五旬,身材異常高大魁梧,如同一座肌肉虯結的鐵塔。臉龐寬闊,顴骨高聳,被草原的烈風和霜雪刻滿了深重的溝壑。一雙細長的眼睛微微眯著,如同鷹隼般銳利而狡黠,閃爍著野獸般的精光。他身披一件用金線繡著狼頭圖騰的華麗貂裘,粗壯的脖頸上掛著沉重的黃金項圈和狼牙項鏈。一隻布滿老繭、骨節粗大的手,正漫不經心地摩挲著一塊溫潤油亮、形如彎月的深褐色物件——那是一塊取自最強壯頭狼後腿的“狼髀石”,是匈奴勇士勇氣與力量的象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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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王座下方,鋪著厚厚的羊毛氈毯。匈奴的左、右賢王,各部落的翕侯首領)、當戶貴族)、以及剽悍的萬騎長們,或盤腿而坐,或倚靠著毛氈靠墊,大碗喝著渾濁的奶酒,大口撕扯著烤得焦黃流油的羊腿,粗野地談笑著,偶爾爆發出震耳欲聾的狂笑。帳內氣氛熱烈而粗獷。
然而,頭曼單於的目光,卻並未落在這些喧囂的臣子身上。他那雙鷹隼般的眼睛,正饒有興致地打量著懸掛在王座正後方、一幅極其特殊的地圖。
那並非尋常的帛書或羊皮,而是一整張經過特殊鞣製、保持著人形輪廓、泛著慘白蠟光的——人皮!人皮的背部,用永不褪色的靛藍和赭石顏料,精心繪製著山川、河流、草原、大漠的輪廓!從東方的遼東密林,到西方的月氏牧場,從南方的陰山、長城,到北方的瀚海貝加爾湖),儘數囊括其中!這正是匈奴世代相傳、以敵酋背皮繪製的“天狼輿圖”!象征著他們對這片大地無儘的征服欲望!
此刻,頭曼單於的目光,正落在地圖的最南端——那片被標注為“秦”的廣袤區域。他的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那塊狼髀石,眼中閃爍著貪婪與算計的光芒。秦滅趙的消息,如同草原上的風,早已傳到了他的耳中。一個強大的、統一的南方帝國正在崛起,這讓他感到了威脅,也嗅到了……巨大的機會。
就在這時,帳簾被猛地掀開!一股裹挾著雪沫的刺骨寒風灌入帳內,吹得火塘火焰一陣搖曳。帳內的喧囂瞬間安靜下來,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門口。
一名身材高大、麵容冷峻、眼神如同冰原孤狼般的青年,大步走了進來。他身披黑狼皮裘,腰間懸掛著沉重的彎刀,正是頭曼單於的長子,以勇猛和冷酷聞名的冒頓太子。他身後,兩名匈奴武士拖著一個渾身是血、穿著秦軍斥候皮甲、被反綁雙手、堵住嘴巴的漢人男子。
“父汗!”冒頓的聲音如同金鐵摩擦,帶著草原的野性和不容置疑,“抓住一隻南邊的‘野兔’,在陰山南麓鬼鬼祟祟!”
那秦軍斥候滿臉血汙,眼神中充滿了恐懼和桀驁,身體因寒冷和劇痛而劇烈顫抖,卻死死咬著堵嘴的布團,不肯發出求饒聲。
頭曼單於坐直了身體,細長的眼睛微微睜開,露出感興趣的神色:“哦?秦人的探子?膽子不小。”他揮了揮手,示意武士鬆開堵嘴的布團。
斥候口中的布團被扯掉,他立刻嘶啞地吼道:“大秦銳士……誓死不降胡虜!要殺便殺!”聲音雖弱,卻帶著一股子倔強。
冒頓嘴角勾起一抹殘忍的弧度,眼中寒光一閃。他猛地拔出腰間寒光閃閃的青銅彎刀!刀光一閃!
“啊——!”淒厲到不似人聲的慘叫瞬間響徹大帳!
一隻血淋淋的耳朵,被冒頓精準無比地割下!滾燙的鮮血噴濺在溫暖的羊毛氈毯上,迅速凝結成暗紅的冰渣!冒頓看也不看在地上痛苦翻滾、哀嚎的斥候,兩根手指拈著那隻尚且溫熱的耳朵,如同拈著一件微不足道的戰利品,輕蔑地一彈!
“噗!”
那隻耳朵劃過一道短促的弧線,精準地落入熊熊燃燒的青銅火塘之中!火焰猛地一躥,發出“滋滋”的聲響,一股皮肉焦糊的惡臭瞬間彌漫開來!那隻耳朵在烈火中迅速蜷縮、焦黑、化為灰燼!
帳內的匈奴貴族們先是一靜,隨即爆發出更加狂野、更加嗜血的哄笑與喝彩聲!
“好!太子威武!”
“燒得好!讓這些秦狗知道厲害!”
“南邊的羔羊,隻配做我天狼子孫的祭品!”
冒頓冷峻的臉上毫無波瀾,仿佛隻是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他收刀入鞘,對著王座上的頭曼單於微微躬身,聲音依舊冰冷:“父汗,秦人爪子伸得太長了。是時候……給他們放點血了。”
頭曼單於摩挲狼髀石的手指微微一頓,眼中精光更盛。他剛想開口,帳簾再次被掀開!一名渾身覆蓋著厚厚雪沫、臉凍得青紫的斥候百夫長踉蹌著衝了進來,撲倒在地,聲音因激動和寒冷而劇烈顫抖:
“報——!大單於!陰山飛狐陘……發現……發現大隊人馬!打著……打著趙國殘旗!為首者自稱……趙國公子嘉!欲求見大單於!”
“趙國公子嘉?”頭曼單於眼中瞬間爆射出如同發現獵物的精光!他猛地坐直了身體,摩挲狼髀石的手也停了下來。趙國!那個剛剛被秦碾碎的富庶之國!它的公子,竟逃到了自己的地盤上?
一絲難以抑製的、貪婪而狂喜的笑容,在頭曼單於粗獷的臉上緩緩綻開。他仿佛看到了無數的糧食、布帛、鐵器、奴隸……甚至……南侵的跳板!
“帶他進來!”頭曼單於的聲音如同悶雷,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
片刻之後,在兩名匈奴武士幾乎是“攙扶”或者說“拖拽”下,趙嘉踉蹌著走進了這座充滿了膻味、血腥味和野性氣息的金頂大帳。他身上的狐裘大氅早已破爛不堪,沾滿泥雪,杏黃深衣也汙穢不堪,臉上青紫未消,嘴唇乾裂,身體因寒冷和虛弱而無法控製地顫抖。然而,當他踏入這溫暖卻充滿壓迫感的帳篷,看到王座上那個如同鐵塔般、眼神如鷹隼的匈奴大單於時,一股巨大的屈辱感和最後的一絲希望交織著湧上心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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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強撐著推開“攙扶”他的武士,用儘全身力氣挺直了腰背,試圖維持最後一點王族的氣度。他抬起顫抖的手,伸入懷中,摸索著。動作因寒冷和緊張而顯得笨拙遲緩。
終於,他掏出了那個貼身珍藏的布包。顫抖的手指一層層解開包裹的布帛。當那枚在帳內火光下閃爍著誘人金光的“代王之璽”完全顯露出來時,帳內所有的目光瞬間被吸引!貪婪、好奇、狂熱……各種眼神如同實質般刺在趙嘉身上。
趙嘉雙手捧著這枚象征趙國最後法統的金印,如同捧著自己和整個流亡宗室的命運。他深吸一口氣,用儘全身力氣,讓自己的聲音儘可能清晰洪亮,卻依舊帶著無法掩飾的顫抖和悲愴:
“趙國宗室公子嘉,拜見……尊貴的大單於!”他微微躬身,行了一個極其彆扭的草原禮。
“暴秦無道,滅我社稷,戮我宗親!嘉……僥幸得脫,特攜趙國傳國金印,北投大單於帳下!”他高高舉起手中的金印,那“代王之璽”四個蟲鳥篆文在火光下熠熠生輝。
“願……願以此印為憑,求大單於借我雄兵!助我複國!他日……他日趙國光複,願割讓……雁門、雲中、代郡三郡之地!歲歲納貢!永為……永為匈奴藩屬!”趙嘉的聲音因激動和屈辱而哽咽,說到最後,幾乎難以成聲。巨大的恥辱感讓他渾身顫抖,捧著金印的手指因用力而骨節發白。
帳內一片寂靜。隻有火塘中木柴燃燒的劈啪聲和地上那個被割耳斥候壓抑的呻吟。所有匈奴貴族的眼中,都閃爍著毫不掩飾的貪婪和興奮!三郡之地!趙國最富庶的北疆!還有歲歲納貢!
頭曼單於臉上的笑容更深了,如同看到肥美羔羊主動送上門來的頭狼。他緩緩站起身,魁梧的身軀帶來巨大的壓迫感。他踱步走下王座,沉重的皮靴踩在厚實的羊毛氈毯上,發出沉悶的聲響。他走到趙嘉麵前,高大的身影幾乎將趙嘉完全籠罩。
他伸出那隻骨節粗大、布滿老繭的手,沒有去接那枚金印,而是用粗糙的指尖,帶著一種審視貨物的輕蔑,抬起了趙嘉因屈辱而低垂的下巴!冰冷的觸感讓趙嘉猛地一顫,被迫抬起頭,迎上那雙鷹隼般銳利、冰冷、充滿算計的眼睛。
頭曼單於的目光在趙嘉蒼白屈辱的臉上掃過,又落在那枚金光閃閃的印信上。他嘴角咧開一個粗獷而貪婪的笑容,聲音如同砂石摩擦:
“趙國?嗬……本王隻看到一隻……走投無路的羔羊。”
他的手指微微用力,捏得趙嘉下頜生疼。
“不過……”頭曼單於話鋒一轉,眼中閃爍著更加危險的光芒,“羔羊的肉,很嫩。羔羊許諾的牧場……也很肥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