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水與漓水之間,越城嶺的餘脈如同沉睡巨龍的脊骨,在嶺南的濕熱瘴氣中蜿蜒起伏。初春的雨水連綿不絕,將本就泥濘的山穀浸泡成一片澤國。空氣裡彌漫著濃得化不開的土腥、腐殖質的酸臭、以及一種令人窒息的、混合了汗味、血鏽和絕望的沉重氣息。這裡,便是溝通長江與珠江水係、決定五十萬南征秦軍命脈的咽喉——靈渠工地。
巨大的工地上,人聲鼎沸,卻毫無生機,隻有一種瀕臨崩潰的、機械般的喧囂。數萬刑徒、徭役如同密密麻麻的螻蟻,在泥濘中掙紮。他們大多衣衫襤褸,瘦骨嶙峋,赤著的腳被泥漿和碎石磨得血肉模糊。沉重的號子聲如同垂死的呻吟,在濕漉漉的山穀間回蕩:
“嘿——喲!嘿——喲!”
巨大的原木在數百人肩扛繩拉的合力下,如同垂死的巨蟒,一寸寸地在泥濘中挪動,準備用作堤壩的龍骨。粗糲的麻繩深深勒進皮肉,每一次發力,都伴隨著痛苦的悶哼和骨骼不堪重負的呻吟。另一邊,巨大的夯土杵被數十人合力拉起,再狠狠砸下!
“咚——!”
沉悶如雷的巨響伴隨著大地的震顫!泥漿四濺!被反複捶打的、混合了紅黏土、碎石和糯米漿的三合土堤基,在重擊下艱難地變得堅實。監工的皮鞭如同毒蛇,在空中炸響,抽打在動作稍慢的役夫背上,留下道道血痕和淒厲的慘叫。泥濘中,不時有人力竭倒下,立刻被如狼似虎的監工拖走,丟進山穀旁的亂葬坑。坑中早已屍骨累累,新的屍體很快被渾濁的泥水淹沒,隻剩下幾隻漆黑的烏鴉在腐屍上聒噪。
任囂站在一處臨時搭建、俯瞰整個工地的了望木台上。他未著甲胄,隻穿了一身沾滿泥點的深色勁裝,眉頭緊鎖,臉色比嶺南陰沉的天空更加晦暗。手中緊握著一卷被雨水浸得發軟的工程圖,上麵用朱砂勾勒的渠道線、陡門位置,在現實中卻屢遭挫折。他的目光掃過腳下這片如同巨大創口般的工地,焦慮如同藤蔓般纏繞心頭。工期已嚴重滯後!糧秣轉運艱難,軍需告急!更可怕的是,開春以來,一種詭異的“熱毒”瘧疾)在人群中肆虐蔓延。工棚裡日夜回蕩著高燒者的囈語和垂死者的哀嚎,屍體一車車被運走焚燒,濃煙混合著屍臭,終日不散。恐慌如同瘟疫,在役夫和監工中無聲蔓延。
“將軍!”一名渾身濕透、滿臉泥汙的工師踉蹌著爬上木台,聲音帶著哭腔,“又…又塌了!南段‘鏵嘴’分流湘漓的關鍵分水壩)的基樁…被…被昨晚的山洪衝垮了大半!幾十個夯土勞力…被泥石流卷走了!屍…屍首都找不全了!”他癱軟在地,身體因恐懼和疲憊而劇烈顫抖。
任囂的心猛地一沉!鏵嘴是靈渠的命門!他猛地一拳砸在粗糙的木欄上,木屑刺入掌心也渾然不覺。“山洪?”他咬牙切齒,“這鬼地方,晴不過三日!哪來的山洪?!”他銳利的目光死死盯住山穀兩側鬱鬱蔥蔥、籠罩在雨霧中的原始密林。那裡,是桀驁不馴的俚人百越一支)世代居住的禁地。一個不祥的念頭,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間攫住了他。
“將軍…”另一名麵色慘白、負責醫官的屬吏湊上前,聲音壓得極低,充滿了恐懼,“役夫們…都在私下傳…說這不是天災,是…是俚人的巫祝…下了血咒!詛咒這渠永遠修不成,詛咒所有修渠的人…都要爛死在這瘴癘之地!您看這熱毒…來得太邪門了!還有那些蛇…那些毒蟲…都像是被驅趕來的!”他下意識地裹緊了衣領,仿佛有無形的寒氣襲來。
“巫祝…血咒…”任囂咀嚼著這兩個詞,眼神陡然變得無比銳利。他想起被俘的俚人俘虜眼中那刻骨的仇恨,想起那些流傳於百越、詭異莫測的巫蠱之術。恐懼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漫過他的理智堤壩。他猛地抬頭,望向工地上空那鉛灰色的、仿佛永遠也化不開的陰霾,一股深徹骨髓的寒意,沿著脊椎爬升。
漓江上遊,一處被參天古木和濃密藤蔓遮蔽的隱秘河灣。湍急的江水在這裡形成一個洄流深潭,水色幽暗如墨,深不見底。潭邊嶙峋的怪石上,布滿了滑膩的青苔和深綠色的水藻。空氣中彌漫著濃重的水汽、腐爛植物的氣息,以及一種難以言喻的、令人心神不寧的腥甜——那是大量焚燒奇異香料和草藥的味道。
深潭岸邊一塊平坦的黑色巨石上,一場隱秘而詭異的祭祀正在進行。巨石中央,用白色的骨粉勾勒出一個巨大而扭曲的、如同盤繞毒蛇般的圖騰。圖騰中央,供奉著一尊用整根陰沉木雕刻而成的、麵目猙獰的“水魈”神像。神像前,燃燒著一堆幽藍色的篝火,火焰無聲地跳躍著,散發出刺鼻的硫磺和艾草氣味。火光映照下,一個枯瘦佝僂的身影正在癲狂地舞動。
那便是俚人部落最年長、也最令人恐懼的大巫祝——山鬼婆。她臉上覆蓋著厚厚的、用各色礦物顏料和鳥獸鮮血繪製的詭異圖騰,皺紋深如溝壑,幾乎看不清本來麵目。枯草般的白發披散著,上麵綴滿了細小的獸骨、毒蟲乾屍和色彩豔麗的毒鳥羽毛。她身上裹著肮臟的、用無數種獸皮碎片縫綴而成的袍子,赤著乾瘦如柴、布滿老繭和泥汙的雙腳。此刻,她正圍繞著幽藍的篝火,跳著一種癲狂而扭曲的舞蹈。她的動作時而如同痙攣的毒蛇,時而如同瀕死的野獸,口中發出含混不清、如同夜梟啼哭般的尖利咒語,在幽靜的河灣中回蕩,令人毛骨悚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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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漓水之靈!山魈之魄!聽吾號令!&¥…”她的聲音尖銳刺耳,充滿了怨毒與瘋狂,“以仇敵之血!祭爾之饑渴!以秦狗之魂!獻爾之歡宴!&¥…讓那瀆神的溝渠崩塌!讓那挖山斷水的罪人腐爛!讓熱毒噬其骨!讓蛇蟲鑽其心!讓洪水…淹沒一切!讓山林…收回所有!&¥…”
隨著她瘋狂的咒語,幾名同樣臉上塗抹著油彩、神情麻木的俚人壯漢,抬上數個用芭蕉葉包裹的東西,重重摔在“水魈”神像麵前。芭蕉葉散開,露出裡麵的“祭品”——幾具被剝了皮、開膛破肚、死狀極其淒慘的穿山甲屍體!腥臭的內臟和暗紅的血液瞬間流淌出來,染紅了白色的骨粉圖騰!緊接著,又抬上一筐還在蠕動的、色彩斑斕的劇毒蛇蟲!山鬼婆抓起一把毒蛇和蜈蚣,口中念咒,狠狠摔在祭壇中央!毒蛇扭曲掙紮,蜈蚣四處亂爬!
“還不夠!還不夠!”山鬼婆眼中閃爍著瘋狂的光芒,她枯瘦的手指猛地指向旁邊被捆綁著、堵住嘴、眼中充滿極度恐懼的幾個身影——那是幾個在伐木時被俚人擄走的秦軍工師和監工!“獻上…活祭!獻上瀆神者的心肝!取悅漓水的怒濤!”
俚人壯漢們如同提線木偶,麵無表情地拔出鋒利的骨刀,走向那幾個絕望掙紮的秦人…
與此同時,在深潭幽暗的水麵之下,幾個如同水鬼般的身影,正悄無聲息地潛遊。他們是俚人中最精通水性的“水鬼”。他們手中抱著用巨大陶罐密封的、散發著刺鼻腥臭的粘稠液體——那是混合了腐爛的動物屍體、劇毒草藥和俚人秘製蠱毒的“穢物”!他們如同遊魚般,潛向上遊幾處關鍵的山澗溪流入水口。那裡,是靈渠規劃中重要的水源地,也是秦軍尚未嚴密設防的區域。
“噗…噗…”
密封的陶罐在水下被打開。粘稠、渾濁、散發著死亡氣息的穢物,如同墨汁般在清澈的山澗溪流中迅速擴散開來!渾濁的毒流順著湍急的水勢,向下遊的靈渠工地,無聲地蔓延而去…
鹹陽,章台宮。殿內溫暖乾燥,沉水香的馥鬱驅散了所有陰霾。巨大的青銅枝燈將禦座周圍照得亮如白晝。嬴政端坐於黑漆髹金禦座之上,玄衣纁裳,冕旒低垂。他手中正批閱著一份來自南海郡的緊急奏報,是監禦史屠睢呈上的彈劾任囂的密折。
“…任囂督造靈渠,遷延日久,靡費巨萬!役夫死者枕藉,怨聲載道!更荒誕不經,竟惑於俚蠻巫蠱之說,畏首畏尾,致使工事屢遭阻滯!其言俚人巫祝詛咒,引動山洪,散布熱毒,實乃推諉塞責、怠慢王命之托詞!臣觀任囂,已失方寸,恐難當重任!懇請陛下速遣乾員,另擇良將,督催工事,以應南征大軍糧秣之急!遲恐生變!…”奏折的字裡行間,充滿了屠睢的急躁和對任囂“怯懦”的鄙夷。
嬴政的目光在竹簡上緩緩移動,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唯有指間撚動的那枚藍田玉環,透露出他內心的思緒在流轉。詛咒?巫蠱?山洪熱毒?這些字眼,在他這個掃平六合、自詡功蓋三皇五帝的帝王眼中,本該是愚昧荒誕的無稽之談。然而,當他的目光掃過“役夫死者枕藉”、“怨聲載道”、“工事屢遭阻滯”這些冰冷的現實時,一絲不易察覺的陰霾掠過眼底。他深知南疆煙瘴之地的詭譎,更明白五十萬大軍懸於一線,糧道斷絕意味著什麼。任囂素來沉穩,若非事態詭異失控,斷不會以此等“虛妄”之詞上報。
“陛下,”趙高那如同毒蛇般滑膩的聲音在禦座旁響起,他微微躬身,聲音壓得極低,帶著一絲恰到好處的憂慮,“靈渠乃南疆命脈,不容有失。任囂將軍恐為俚蠻邪術所懾,亂了心神。然屠睢將軍所言,亦不無道理。是否…”他話語留白,意思卻昭然若揭——換將。
嬴政緩緩抬起眼,冕旒後的目光如同寒潭深水,掃過趙高那張看似恭謹的臉。他沒有回應,而是將目光投向階下肅立的李斯:“丞相,依你看,這巫祝詛咒…當如何處置?”
李斯眉頭微蹙,沉吟片刻,上前一步,聲音清晰而冷靜:“陛下,臣以為,巫蠱邪說,惑亂人心,動搖根本,其害更甚於刀兵!昔商君變法,首重破舊俗,立新法!今靈渠工地,役夫數萬,若任此妖言傳播,恐釀成大禍,工程崩壞隻在旦夕!”他頓了頓,眼中閃過一絲法家特有的冷酷鋒芒,“當以雷霆手段破之!凡傳播詛咒、煽動怠工者,無論軍民,就地正法!懸首示眾!以儆效尤!同時,命任囂將軍即刻搜捕俚人巫祝,無論老幼,儘數鎖拿,押至渠畔…當眾車裂!以帝國之法,破蠻荒之妄!昭示天下,凡阻撓王事、妖言惑眾者,唯有一死!”
“車裂巫祝?”嬴政的嘴角,緩緩勾起一絲極其細微、近乎殘忍的弧度。這個提議,冷酷、血腥,卻如同快刀斬亂麻,直指核心!用最酷烈的死亡,粉碎虛無的恐懼!用帝國的鐵律,碾壓原始的詛咒!這符合他一貫的鐵血作風。他指間的玉環停止了撚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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