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洞庭湖的波濤撞擊著龍舟船舷,如同湘君壓抑千年的嗚咽。
>嬴政的指尖撫過湘山祠斑駁的青銅祭鼎,冰涼的鏽跡下蟄伏著楚地巫風的幽影。
>“赭其山。”
>三個字在雨前的悶熱中炸開,驚飛了滿山赤紅的楓葉。
>當三千刑徒的斧刃斬斷第一株千年古楓時,猩紅的樹液噴濺如血,染紅了監工手中的青銅虎符——
>暴雨傾盆而至,裹挾著泥石的山洪吞沒山腳的村落,也衝走了鼎中剛投入的赭衣囚徒。
>嬴政立於船頭,任冰冷的雨鞭抽打冕旒,玄色龍袍在狂風中獵獵作響,如同逆天而行的戰旗。
洞庭湖的秋日,本應是“氣蒸雲夢澤,波撼嶽陽城”的浩渺景象。然而此刻,鉛灰色的厚重雲層低低壓在湖麵之上,仿佛觸手可及。渾濁的湖水失去了往日的澄澈,翻滾著沉悶的、帶著土腥味的波濤,一波接一波地重重撞擊著停泊在湘山今君山)腳下的龐大船隊。最核心的帝王龍舟,形製恢弘,通體髹黑漆,飾以金玉螭紋,在鉛雲濁浪的映襯下,如同一頭蟄伏的玄色巨獸。每一次浪濤拍擊,船體都發出沉悶的呻吟,連帶著甲板微微震顫。空氣中彌漫著濃重的水汽、腐爛水草的腥氣,以及一種令人心神不寧的、沉甸甸的壓抑,如同湘君被驚擾後壓抑了千年的嗚咽。
嬴政立於龍舟高聳的船樓之上。他未戴沉重的冕旒,隻束著簡單的玉冠,身披玄色暗龍紋大氅,內裡是十二章紋常服。大氅的下擺在帶著濕氣的湖風中獵獵翻飛。他的目光,越過渾濁翻湧的湖麵,死死盯在前方那座鬱鬱蔥蔥、在陰沉天幕下顯得格外神秘幽邃的島嶼——湘山。
湘山,楚地巫風最盛之地,湘君與湘夫人這對配偶神的棲居之所。山勢雖不甚高,卻因傳說而籠罩著神聖不可侵犯的光環。山上古木參天,尤以楓樹為最,此時正值深秋,本該層林儘染,漫山紅遍,構成“洞庭秋色”的奇觀。然而此刻,在鉛灰色天幕的籠罩下,那一片片本該如火如荼的紅葉,卻呈現出一種黯淡的、近乎凝固的暗紅色,如同乾涸的血跡,失去了生機與光彩。山巔之上,隱約可見湘山祠的飛簷鬥拱,在濃重的霧氣中若隱若現,如同蟄伏的巨獸。
船隊在此停泊已有三日。並非為欣賞秋色,而是——阻風。
三日來,無論船隊如何調整帆索,如何選擇時辰,隻要試圖離開湘山附近水域進入長江主航道,必有狂風大作,濁浪排空!風起得毫無征兆,方向詭異多變,風力之強,竟能掀翻隨行的較小戰船!這絕非尋常的洞庭風波!隨行的博士、方士,乃至一些熟悉水性的楚地降官,無不竊竊私語,麵有懼色。言語間,“湘君震怒”、“觸犯神山”、“需獻三牲祭祀”等詞句,如同水底的暗流,在壓抑的船隊中悄然湧動。
嬴政的臉色,一日比一日陰沉。橫掃六合、令山河變色的帝王,竟被一陣風阻在小小的湘山之畔?這對他而言,是莫大的羞辱,更是對“人定勝天”信念赤裸裸的挑戰!他心中那團暴戾的火焰,在連日的阻隔和那些竊竊私語中,越燒越旺!
此刻,在丞相李斯、禦史大夫馮劫、廷尉蒙毅、以及幾位麵色惶惑的博士陪同下,嬴政親自登上了湘山島。他沒有乘坐步輦,而是沿著濕滑的、由青石鋪就的古老神道,一步步走向山巔的湘山祠。道路兩旁,是遮天蔽日的古樹,樹齡動輒數百年,枝乾虯結扭曲,覆蓋著厚厚的青苔和寄生藤蔓。巨大的樹冠在頭頂交織,將本就陰沉的天光遮蔽得更加昏暗,行走其間,如同進入一條幽深潮濕的綠色甬道。空氣中彌漫著濃烈的植物腐朽氣息、泥土的腥味,以及一種難以言喻的、源自古老祭祀場所的、混合著香灰和歲月沉澱的肅穆壓抑感。
終於,湘山祠出現在眼前。祠廟並不十分宏偉,卻透著一股滄桑厚重的氣息。青磚黑瓦,飛簷翹角上蹲踞著造型奇特的楚地異獸石雕。廟前一方不大的祭壇,由巨大的青石板鋪就,中央矗立著一尊巨大的、形製古樸的青銅祭鼎。鼎身布滿斑駁的銅綠和暗紅色的鏽跡,鼎腹上模糊的蟠螭紋和雲雷紋,在昏暗的光線下顯得神秘而猙獰。鼎內積著陳年的雨水,水麵上漂浮著枯葉和灰塵,散發著一股淡淡的腥氣。
嬴政在祭壇前停住腳步。他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針,掃過這簡陋卻充滿無形威壓的祠廟。山風穿過林隙,發出嗚咽般的聲響,卷起地上暗紅色的楓葉,打著旋兒撲到他的袍角。幾名隨行的楚地降官,身體已不由自主地微微顫抖,低垂著頭,不敢直視那古老的祭鼎。
“陛下,”一位須發皆白、穿著陳舊楚式深衣的老博士,顫巍巍地排眾而出,聲音帶著恐懼和敬畏,深深躬下身,“湘山乃湘君、湘夫人棲息之所,神聖不可褻瀆。連日阻風,實乃神隻示警。依古禮……當以三牲牛、羊、豬)血食,並童男女各一,沉祭於洞庭波心,以慰神怒,方可……”他的話尚未說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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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哼!”一聲冰冷的、帶著無儘嘲諷的冷哼,如同重錘,狠狠砸碎了老博士的話語!
嬴政猛地轉過身!大氅在轉身的勁風中獵獵作響!他的目光如電,瞬間刺穿了那老博士驚恐的眼睛,掃過在場所有麵露懼色的臣僚,最後落在那尊斑駁的青銅祭鼎上!一股被冒犯的、夾雜著對神權極端蔑視的暴怒,如同壓抑已久的火山,在他胸中轟然爆發!
“神隻?示警?”嬴政的聲音不高,卻如同九幽寒冰,每一個字都帶著刺骨的殺意和不容置疑的權威,在寂靜的山巔、在嗚咽的風聲中,清晰地撞入每個人的耳膜,“朕掃平六合,一統宇內,乃天命所歸!朕之意誌,便是天命!朕之號令,便是神諭!區區湘水之神,也敢阻朕禦舟?!也配讓朕獻祭子民?!”
他猛地向前一步,靴子重重踏在祭壇冰冷的青石板上,發出沉悶的回響!他伸出手指,指向那尊象征著楚地千年信仰的青銅巨鼎,指尖因憤怒而微微顫抖,聲音陡然拔高,如同驚雷炸響:
“此等淫祠,此等邪神!惑亂人心,阻朕天威!傳朕旨意——”
他深吸一口氣,胸膛劇烈起伏,目光如同燃燒的火焰,掃過漫山遍野那些在陰沉天幕下如同凝固血斑的暗紅楓林,最終化為一道斬釘截鐵、充滿毀滅意誌的敕令,撕裂了湘山沉重的寂靜:
“赭——其——山!”
三個字,如同三道裹挾著死亡氣息的霹靂,在所有人頭頂炸開!
“赭其山?”李斯、蒙毅等重臣瞬間臉色劇變!陛下竟要……將這神聖的湘山,染成囚徒的赭色?!這是對神靈最徹底、最極致的褻瀆與宣戰!
楚地降官和博士們更是嚇得魂飛魄散,撲通跪倒一片,以頭搶地,口中發出絕望的嗚咽,卻無人敢再置一詞。
“三千驪山刑徒!”嬴政的聲音如同金鐵交鳴,帶著不容置疑的決斷,“即刻登島!伐儘此山楓林!取其巨木,充作船材!餘者,儘付一炬!朕要這滿山紅葉,化為灰燼!要這湘山神祠,永世……寸草不生!”
他猛地轉身,冰冷的目光掃過那尊青銅祭鼎,嘴角勾起一絲殘酷而冰冷的弧度:“至於祭品?哼!朕有的是赭衣罪囚!來人!將隨船押解的十名重刑囚徒,即刻投入此鼎!朕倒要看看,是這楚地的鬼神胃口大,還是朕的囚徒……筋骨硬!”
“唯……唯!”廷尉蒙毅強壓下心頭的驚濤駭浪,咬牙領命。他知道,陛下的意誌,已如離弦之箭,再無轉圜餘地。
命令如同死亡的瘟疫,瞬間傳遍整個船隊和剛剛登島的三千驪山刑徒。
刑徒們大多赤裸著上身,隻在腰間圍著破爛的麻布,皮膚被經年的勞役和鞭笞折磨得黝黑粗糙,布滿傷疤。他們腳上戴著沉重的木枷鎖鏈,每走一步都發出嘩啦的碰撞聲。眼神空洞麻木,如同行屍走肉。他們被如狼似虎的監工驅趕著,如同被驅趕的羊群,湧入了湘山那片古老而神秘的楓林。沉重的青銅斧、寬厚的伐木鋸被分發到他們手中。
“伐!都給老子伐!一棵不留!”監工頭目,一個滿臉橫肉、敞著懷露出濃密胸毛的軍吏,揮舞著手中象征權力的青銅虎符,聲嘶力竭地咆哮著,皮鞭在空中甩得啪啪作響,“陛下有旨!伐光這鳥山!放火燒光!手腳麻利點!誰敢偷懶,老子活剝了他的皮!”
皮鞭毫不留情地抽打在動作稍慢的刑徒背上,發出刺耳的脆響和痛苦的悶哼。恐懼和命令驅使下,刑徒們麻木地舉起沉重的斧鋸,朝著那些數人合抱、曆經數百甚至上千年風霜的古楓,狠狠砍伐下去!
“咚!咚!咚!”
沉重的青銅斧刃狠狠劈入堅韌的楓木樹乾,發出沉悶而巨大的聲響,如同敲擊在巨大的鼓麵上,震得人心臟發顫。
“滋啦——滋啦——”
寬厚的青銅鋸條在監工的嗬斥下被瘋狂拉扯,摩擦著堅硬的木質纖維,發出令人牙酸的噪音。
第一株被選中的古楓,位於半山腰一處視野開闊之地。樹乾粗壯得需要五人合抱,樹皮斑駁虯結如同龍鱗,樹冠遮天蔽日,枝乾上垂掛著縷縷寄生的藤蔓,如同神隻的胡須。它在此地不知生長了多少歲月,見證了無數楚人的祭祀與悲歡。
“用力!對準了砍!”監工頭目親自督陣,手中的皮鞭狠狠抽在一個動作稍慢的刑徒背上。
數把沉重的青銅斧,在刑徒們麻木而瘋狂的劈砍下,雨點般落在巨樹的主乾上!木屑紛飛!深達寸許的創口迅速在樹乾上蔓延、加深!
就在斧刃深深嵌入樹乾深處,即將觸及核心之時——
異變陡生!
“嗤——!”
一股粘稠的、散發著奇異濃烈氣味的暗紅色液體,如同被刺破的動脈,猛地從樹乾最深處的創口狂噴而出!那液體色澤暗紅,近乎於黑,在陰沉的光線下閃爍著妖異的光澤,濃稠如血,帶著楓樹特有的清冽氣息,卻又混合著一股難以言喻的、如同鐵鏽般的腥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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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噗嗤!”
滾燙粘稠的暗紅色樹液,如同血箭般,猛地噴濺在離得最近、正揮舞皮鞭督戰的監工頭目臉上、手上,以及他高舉著的、象征著秦帝國權威的青銅虎符之上!
“啊——!”監工頭目猝不及防,被這滾燙粘稠的液體噴了一臉,眼睛瞬間被糊住,發出驚怒交加的慘嚎!他下意識地用手去抹臉,卻沾了滿手粘膩暗紅的“樹血”,那濃烈的腥氣直衝鼻腔!而他手中那枚青銅鑄造、象征著生殺予奪大權的虎符,更是被這暗紅的樹液完全覆蓋,原本青冷的金屬光澤被徹底掩蓋,如同剛從血池中撈出!
“血!樹流血了!”
“神樹發怒了!”
“湘君降罪了!”
目睹這駭人一幕的刑徒們瞬間炸開了鍋!原本麻木的眼神被巨大的恐懼取代!他們驚恐地丟下手中的斧鋸,連連後退,看著那株被重創的古楓樹乾上汩汩湧出的暗紅“血液”,如同看著一個被褻瀆後暴怒的神靈!淒厲的哭喊和絕望的驚呼在林中瞬間爆發!
“閉嘴!都給老子閉嘴!什麼狗屁神樹!是樹汁!是樹汁!”監工頭目狼狽地抹開臉上的粘液,氣急敗壞地嘶吼,試圖彈壓這突如其來的巨大恐慌。他舉起手中那被“樹血”染得通紅的青銅虎符,揮舞著,“再敢妖言惑眾,就地斬首!給老子繼續砍!砍倒它!”
然而,恐懼如同瘟疫,一旦蔓延便難以遏製。刑徒們畏縮不前,監工們也被這詭異的一幕震懾,嗬斥聲顯得有些色厲內荏。
“廢物!”一聲暴喝如同驚雷炸響!
隻見廷尉蒙毅按劍而來,臉色鐵青,眼神淩厲如刀。他身後跟著一隊殺氣騰騰的郎衛。他顯然也目睹了剛才的一幕,眼中雖有驚疑,但更多的是一種被挑釁的暴怒。他猛地拔出腰間長劍,寒光一閃,狠狠刺入旁邊一株較小的楓樹樹乾!
“嗤——!”同樣粘稠暗紅的樹液從創口湧出,順著劍身流淌。
蒙毅抽出劍,任由那暗紅的液體滴落,他舉起染血的劍鋒,對著驚恐的刑徒們厲聲咆哮:“看清楚了!不過是楓樹汁液!何來神靈之血?!陛下天威在此!神擋殺神,佛擋殺佛!再有懈怠驚懼者——斬!立!決!”
“斬!立!決!”郎衛們齊聲應和,長戟頓地,發出沉悶的巨響!
在絕對的武力威懾和死亡的威脅下,刑徒們最後一絲抵抗意誌被徹底碾碎。他們重新撿起斧鋸,在郎衛冰冷目光的逼視下,帶著更深的絕望和麻木,再次撲向那些古樹。斧鋸的劈砍聲、樹木痛苦的呻吟聲木質纖維斷裂的聲響)、刑徒壓抑的喘息和嗚咽聲,以及監工更加瘋狂的鞭打和嗬斥聲,交織成一片充滿破壞與褻瀆的死亡交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