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諾……諾!臣……遵旨!萬死……不負聖托!”少府丞的聲音破碎不堪,幾乎是從喉嚨裡擠出來,再次重重叩首,額頭撞擊地磚的聲音在死寂的暖閣中格外清晰。他知道,一場比禹王碑更殘酷、更徹底的文化剿殺風暴,已隨著帝王冰冷的旨意,轟然撲向帝國東南那片多山的土地。
甌越群山,層巒疊嶂,雲霧終年繚繞。甌江的一條隱秘支流,在陡峭的峽穀間奔騰咆哮,發出震耳欲聾的轟鳴。一處極其隱蔽、三麵環崖、僅有一條狹窄棧道可通的山坳深處,此刻卻被一種末日降臨般的緊張和絕望所籠罩。
這裡便是徐氏劍坊的核心所在。巨大的山洞被人工拓寬,洞壁被煙火熏得漆黑,地上散亂地堆積著黝黑的礦石、木炭、破碎的陶範和廢棄的爐渣。幾座依山而建的熔爐還在熊熊燃燒,爐口噴吐著熾熱的火焰,將洞內映照得一片赤紅,熱浪滾滾,令人窒息。空氣中彌漫著濃烈的硫磺味、金屬燒熔的焦糊味、汗水蒸騰的酸餿味,還有一絲……鐵鏽般的血腥味。
爐火映照下,數十名精赤著上身的工匠,如同熱鍋上的螞蟻,正瘋狂地做著最後的毀滅。他們用沉重的鐵錘砸碎那些精心雕刻的陶範鑄造模具),將珍貴的金屬錠和半成品的劍胚投入熊熊爐火!有人爬上高處,用斧頭瘋狂劈砍著支撐巨大鼓風皮橐用整張牛皮縫製的大型鼓風囊)的木架!火星四濺,煙塵彌漫,絕望的嘶喊和金屬的碎裂聲、木頭的崩斷聲交織在一起,構成一曲文明的挽歌。
“快!快啊!秦狗的鷹犬馬上就到!砸!都砸了!燒!燒乾淨!一片陶範也不能留給他們!”一個嘶啞如破鑼的聲音在洞內瘋狂回蕩。說話的是個老者,身形枯瘦佝僂,如同風乾的鬆枝。他便是徐氏劍坊的掌舵人,吳越鑄劍術最後的守護者之一——徐岩。他穿著一件沾滿爐灰和汗漬的舊葛衣,臉上溝壑縱橫,被爐火熏烤得黝黑發亮,唯有一雙深陷的眼窩裡,燃燒著近乎瘋狂的火焰。此刻,他枯瘦如柴的手正死死按在一座最大的熔爐旁,爐內烈焰翻騰,映得他須發皆張,狀若瘋魔。
“阿爹!祖傳的‘疊鍛圖譜’……還有太爺爺留下的那柄‘龍淵’……”一個三十多歲、滿臉煙灰血汙的漢子衝到徐岩身邊,聲音帶著哭腔,手中緊緊抱著一個用油布層層包裹的長條狀物體。
“圖譜燒了!龍淵……”徐岩眼中閃過一絲刻骨銘心的劇痛,猛地劈手奪過那油布包裹,枯瘦的手指劇烈顫抖著撫過包裹,仿佛在撫摸情人的肌膚。那裡麵,是徐氏先祖、傳說中的鑄劍大師徐夫人親手所鑄的傳世名劍,更是徐氏一脈鑄劍術的精神圖騰!“龍淵……也不能留給秦狗!”他猛地一咬牙,眼中閃過決絕的厲色,雙手高高舉起那沉重的油布包裹,用儘全身力氣,狠狠砸向眼前燒得通紅的熔爐口!
“不——!”周圍的工匠發出淒厲的悲呼!
然而,就在包裹即將落入那吞噬一切的烈焰之時!
“咻——!噗嗤!”
一支漆黑的弩箭,如同來自幽冥的毒蛇,帶著刺耳的尖嘯,瞬間洞穿了徐岩乾瘦的肩胛!巨大的衝擊力帶著他枯槁的身體猛地向後踉蹌幾步,手中的油布包裹脫手飛出,“啪嗒”一聲掉落在滾燙的爐渣堆旁!
“殺——!一個不留!”洞外棧道上,傳來秦軍都尉冷酷無情的嘶吼!緊接著是密集的腳步聲、兵刃撞擊聲和垂死者的慘叫聲!秦軍的追兵,如同潮水般湧入了這最後的避難所!
洞內瞬間大亂!工匠們絕望地抓起手邊的鐵錘、火鉗、甚至滾燙的礦石,嚎叫著撲向湧入的秦軍!他們知道,被抓就是死路一條,甚至生不如死!搏殺!這是最後的反抗!刀光劍影,血肉橫飛!慘叫聲、怒吼聲、兵刃入骨的悶響瞬間淹沒了爐火的咆哮!
徐岩踉蹌著靠在山壁上,肩頭的劇痛讓他眼前陣陣發黑。他死死盯著不遠處爐渣堆旁那個油布包裹,那是徐氏三百年的劍魂!他想衝過去,身體卻如同灌了鉛。他看到兒子被三名秦軍銳士圍住,青銅長戈狠狠捅入他的胸膛!他看到最得意的弟子被亂刀砍倒,手中還死死攥著一塊未熔的玄鐵……
完了……全完了……
徐岩渾濁的老眼中,那最後一點瘋狂的火光熄滅了,隻剩下無儘的悲涼和死寂。
一名秦軍屯長獰笑著,一腳踢開擋路的屍體,大步走向靠在岩壁上的徐岩,手中的環首刀還在滴著溫熱的血。“老東西!你就是徐岩?少府點名要的‘徐夫人’傳人?乖乖跟我們走,去山陰給皇帝老爺打鐵鑄犁吧!哈哈!”
徐岩仿佛沒有聽到,他的目光越過屯長,越過廝殺的戰場,投向那幾座依舊在熊熊燃燒的熔爐。爐火正旺,赤紅的火焰舔舐著爐壁,發出呼呼的聲響,如同不屈的咆哮。他仿佛看到了先祖徐夫人在爐火旁揮汗如雨的身影,看到了無數把凝聚著徐氏心血的絕世名劍在爐火中誕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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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股腥甜猛地湧上喉頭!徐岩枯瘦的身軀猛地挺直!在秦軍屯長錯愕的目光中,他用儘最後的力氣,朝著那熊熊爐火的方向,發出了一聲泣血椎心、如同孤狼絕嘯般的嘶吼:
“列祖列宗——!不孝子孫徐岩——!今日斷我徐家三百年——劍魂——!!!”
吼聲未絕,他猛地張開嘴,狠狠咬向自己的舌根!
“噗——!”
一大口混合著碎肉的、滾燙的鮮血,如同憤怒的血箭,猛地從他口中狂噴而出!熾熱的血霧在灼熱的空氣中瞬間蒸騰,帶著一種淒厲決絕的慘烈,不偏不倚,正正噴濺在離他最近的那座熔爐那燒得通紅的爐口之上!
“嗤——!!!”
滾燙的鮮血與熾熱的爐壁接觸的瞬間,爆發出刺耳的、如同萬千厲鬼嘶鳴的劇烈聲響!一大片濃烈刺鼻的青白色煙霧猛地升騰而起!那鮮紅的血液在爐口高溫下瞬間焦黑碳化,留下大片大片猙獰醜陋、如同燒灼疤痕般的深褐色印記!
徐岩的身體如同被抽去了所有骨頭,軟軟地沿著冰冷的岩壁滑倒在地。他布滿皺紋的臉上,兩行渾濁的、滾燙的老淚,終於無法抑製地奪眶而出,順著他黝黑乾枯的臉頰蜿蜒流淌。一滴,一滴,沉重地砸落在身前滾燙的、散落著爐渣和灰燼的泥地上,發出“嗤嗤”的輕響,瞬間被高溫蒸發,隻留下兩個微小的、深色的印記。
他的眼睛依舊圓睜著,空洞地望著洞頂那被煙熏火燎得漆黑的岩石,仿佛在凝視著徐氏劍魂那已然消散的歸途。洞內,秦軍已經控製了局麵,幸存的工匠如同待宰的羔羊被驅趕到角落,捆縛起來。兵刃的寒光取代了爐火的光芒。喧囂漸止,唯有爐火還在不知疲倦地燃燒,發出呼呼的聲響,如同為這逝去的千年劍魂,唱響最後的、無聲的挽歌。
山陰城外,新設的“官冶監”工地。
巨大的夯土圍牆剛剛立起輪廓,如同一個醜陋的傷疤,烙印在原本秀美的會稽山水之間。圍牆內,一片狼藉的工地上,一座前所未有的、龐然大物般的熔爐正在無數刑徒和工匠的號子聲中拔地而起。
爐基深挖數丈,以巨大的條石和蒸土糯米汁混合石灰、黏土)層層壘砌,堅固無比。爐身高達數丈,內膛用耐火的黏土和石英砂混合夯築,外壁則包裹著厚厚的夯土和木架。巨大的鼓風皮壘已經架設起來,如同巨獸的肺腑,等待著為毀滅提供源源不斷的動力。爐口上方,搭建著複雜的滑車和絞盤係統,用於吊裝沉重的礦石和廢鐵。
爐火尚未點燃,空氣中卻已彌漫著濃重的泥土味、石灰味,以及一種無形的、令人窒息的壓抑感。少府丞穿著沾滿泥點的官袍,在一群如狼似虎的監工簇擁下,臉色陰沉地巡視著工地。他的目光掃過那些被皮鞭驅趕著、如同行屍走肉般勞作的刑徒和工匠,最終落在那座即將吞噬無數神兵利器的巨大熔爐上。
一個秦軍百夫長疾步跑來,單膝跪地:“稟少府丞!會稽郡守屠大人遣人押送第一批‘料’到了!”
少府丞精神一振:“哦?帶上來!”
很快,幾十輛沉重的牛車被驅趕著,吱吱呀呀地駛入工地。車上裝載的,不是礦石,而是堆積如山的——兵器!有斷裂的青銅戈戟,有鏽跡斑斑的銅劍,有扭曲的鐵矛,甚至還有一些形製奇特、顯然來自吳越楚地的刀劍殘骸!其中,赫然夾雜著幾柄雖已折斷或卷刃、卻依舊能看出非凡鍛造工藝的利刃!冰冷的金屬在晦暗的天光下折射出黯淡的光芒,如同一座座沉默的墓碑,散發著濃烈的鐵鏽和血腥混合的氣息。
“卸車!統統扔到‘料場’去!”少府丞揮手下令,眼中沒有一絲波瀾,隻有執行命令的冷酷。他走到料場邊緣,隨手撿起半截劍身。劍身狹長,弧度優美,斷裂處呈現出致密如發絲的折疊紋路,正是吳越複合鍛造技術的特征!劍脊處,還殘留著一個模糊的鳥蟲篆印記。
他掂了掂這半截殘劍,冰冷的觸感傳來。嘴角,竟也扯出了一絲與鹹陽宮中那位帝王如出一轍的、冰冷而殘酷的弧度。
“徐夫人?絕世名劍?”他喃喃自語,聲音輕得隻有自己能聽見,帶著一種扭曲的快意和徹底的征服感,“等著吧,很快……你們都會變成犁鏵!變成鋤頭!變成拴在黔首脖子上的……枷鎖!”
他手臂猛地一揮,將那半截象征著吳越千年劍魂的殘劍,如同丟棄垃圾一般,狠狠扔進了那座由無數神兵利器堆積而成的、冰冷的“墳塚”之中!
“哐當——!”
一聲沉悶而刺耳的金屬撞擊聲,在壓抑的工地上空回蕩,久久不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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