鹹陽市肆的空氣凝固如鉛。昔日販夫走卒的喧囂早已被一種深入骨髓的、混合著恐懼與麻木的死寂取代。函穀關破!叛軍前鋒距西水僅七十裡!這消息如同插上翅膀的瘟疫,在宵禁的銅鑼聲中,在緊閉的門扉縫隙間,在巡城士卒麵甲下交換的驚惶眼神裡,瘋狂滋長、發酵。帝國的根基在腳下劇烈震顫,每一次心跳都伴隨著末日臨近的鼓點。
鹹陽宮深處,章台殿內。新君胡亥高踞於巨大的黑漆禦座之上,身披玄色袞服,頭戴十二旒冕冠,稚氣未脫的臉上卻刻意繃著威嚴,眼神深處卻藏不住一絲被巨大變故驚擾的茫然與煩躁。禦座之旁,中車府令趙高身著深紫色近侍袍服,微微佝僂著背,如同一條盤踞在龍椅陰影中的毒蛇,低垂的眼瞼掩蓋了所有翻騰的心思。
殿中,氣氛壓抑得令人窒息。丞相李斯立於階下,眼窩深陷,鬢角灰白散亂,昔日梳理得一絲不苟的須髯也失去了光澤。他雙手捧著一份血跡斑斑的軍報,聲音嘶啞,如同砂紙摩擦:“陛下,少府章邯急報!驪山刑徒及奴產子倉促成軍,已於戲水西岸……浴血奮戰三晝夜!賊將周文所部前鋒……已被擊退!然賊勢浩大,後續叛軍源源不絕!章邯所部……折損近半!箭矢耗儘!糧草僅支三日!懇請陛下速發援兵!速調武庫軍械糧秣!否則……否則戲水防線一破,鹹陽危矣!”每一個字都重若千鈞,帶著硝煙與血腥的氣息。
“援兵?糧秣?”胡亥的眉頭不耐煩地皺起,手指煩躁地敲擊著禦座扶手鑲嵌的玉片,“朕的鹹陽衛尉呢?九原的邊軍呢?蒙恬……蒙恬不是死了嗎?他的兵呢?!”他提到蒙恬時,眼神下意識地瞟向身旁的趙高,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依賴和詢問。
趙高適時地微微躬身,聲音如同滑膩的絲綢,帶著一種安撫人心的魔力:“陛下息怒。鹹陽衛尉需拱衛宮禁,萬不可輕動。九原邊軍……路途遙遠,且需防備匈奴異動。至於蒙恬舊部……”他頓了頓,嘴角勾起一絲冰冷的弧度,“皆為亂臣賊子,已被王離將軍嚴加整飭,不可輕信。章邯將軍忠勇可嘉,以刑徒之身,能阻賊鋒於戲水,已屬不易。當務之急,是速調內史郡鹹陽周邊地區)倉廩存糧,儘發武庫儲備,馳援章邯!再命蜀郡、漢中郡,火速征調糧草民夫,沿馳道北運!陛下隻需穩坐鹹陽,運籌帷幄,些許跳梁小醜,自有忠臣良將為陛下分憂。”他將“穩坐鹹陽”和“運籌帷幄”咬得極重,目光卻如同淬毒的針,刺向階下的李斯。
李斯隻覺得一股寒氣從腳底板直衝天靈蓋。趙高這輕飄飄的幾句話,將帝國最後一點元氣儘數押在了章邯那支由囚徒和奴隸拚湊的、即將崩潰的軍隊身上!他張了張嘴,想爭辯,想指出內史倉廩空虛,蜀道艱難難濟近渴,但看到胡亥那不耐煩的神情和趙高那深不見底的眼神,所有的話都噎在了喉嚨裡。帝國的命運,如同狂風巨浪中的一葉扁舟,已完全係於趙高的股掌和章邯那染血的刀鋒之上!
二、吳淞漣漪
帝國的心臟在劇烈抽搐,而帝國的東南肢體,早已在無聲的潰爛中醞釀著更大的風暴。吳中之地今蘇州一帶),太湖煙波浩渺,水網縱橫。時值深秋,連綿的陰雨將天地浸透,青石板鋪就的街巷濕滑泥濘,空氣中彌漫著濃重的水汽和淡淡的魚腥味。河道裡,烏篷船往來穿梭,船娘低啞的吳儂軟語在細雨中飄蕩,帶著幾分揮之不去的愁緒。
太湖之濱,一片殘荷敗柳的湖蕩邊,幾艘簡陋的采菱船在雨霧中若隱若現。船上的漁家女身著靛藍染就、邊緣磨損的粗布衣裙,赤著腳,褲腿高高挽起,露出被湖水泡得發白的小腿。她們靈巧地撥開枯敗的荷葉,采摘著沉入水底的最後一點菱角,動作嫻熟卻透著疲憊。冰冷的湖水浸透了單薄的衣衫,寒意刺骨。
“唉,這鬼天氣,菱角都爛在水裡了……”一個年紀稍長的婦人抹了把臉上的雨水,歎了口氣。
“可不是,賦稅又加了,說是北邊打仗,要征糧餉……”另一個年輕些的女子接口,聲音壓得很低,帶著怨氣,“這日子,真真是沒法過了!”
“聽說了嗎?巨鹿那邊,天降大火球,砸出好大一個坑,石頭上還刻著字呢!”一個梳著雙丫髻的小姑娘湊過來,神秘兮兮地說。
“噓!小點聲!莫談國事!”年長婦人緊張地看了看四周,見雨霧茫茫,並無旁人,才壓低聲音,“那字……可是要掉腦袋的!”
就在這時,一陣清泠泠的、如同玉石相擊的童謠聲,穿透淅淅瀝瀝的雨幕,從不遠處一座橫跨小河的石拱橋下飄來:
“雲夢水漲連天高喲——”
“蛟龍骨出哭號啕——”
“泣血染紅澤畔草喲——”
“祖龍天命……恐難逃——!”
歌聲清脆稚嫩,用的是地道的楚地腔調,婉轉悠揚,卻又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直刺心底的寒意!歌詞的內容,更是如同驚雷般炸響在采菱女耳邊!
這章沒有結束,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
“蛟龍泣血……祖龍當殞?!”年長婦人手中的菱角“啪嗒”一聲掉回水裡,臉色瞬間煞白!
“這……這是誰教的?不要命了!”年輕女子也嚇得渾身一顫。
雙丫髻的小姑娘卻聽得入了神,喃喃跟著哼唱:“……祖龍天命恐難逃……”
歌聲並未停止,反而愈發清晰,似乎有更多的童聲加入,在濕漉漉的石橋拱洞裡形成奇異的回響:
“熒惑星,守心口喲——”
“黑石頭,刻字咒——”
“始皇帝死地分崩喲——”
“大楚興,陳勝王——!”
“大楚興,陳勝王!”這句如同最後的號角,在雨霧迷蒙的吳淞水麵上轟然炸開!采菱女們徹底驚呆了,如同被施了定身咒,僵在冰冷的湖水中。恐懼、茫然、還有一絲被壓抑了太久、此刻被這童謠驟然點燃的、源自血脈深處的悸動,在她們眼中交織。
“反了……真的反了……”年長婦人喃喃自語,聲音帶著顫抖。
“大楚興……”年輕女子眼神閃爍,下意識地握緊了手中的木槳。
那梳著雙丫髻的小姑娘,清澈的眸子裡,映著迷蒙的雨霧和遠處模糊的城郭輪廓,竟也跟著輕輕地、清晰地哼唱起來:“……大楚興……陳勝王……”
童謠的漣漪,以這座石拱橋為中心,隨著采菱船的歸航,隨著船娘的低語,隨著細雨浸透的街巷,迅速在吳中城內外擴散開來。酒肆裡,茶棚下,織坊內,甚至官衙後門送菜的仆役口中……那稚嫩卻帶著詭異魔力的歌聲,如同最頑強的水草,在秦帝國統治最嚴密的東南腹地,悄然滋生、蔓延。
“大楚興,陳勝王……”
“……亡秦者,必為胡……”
“……赤帝子,斬白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