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風,帶著塞外荒原特有的、如同億萬把冰刀打磨過的粗糲與狂野,在九原軍營的轅門、望樓、連綿的營帳間瘋狂地穿梭、咆哮。卷起的已不再是雪沫,而是堅硬如砂礫的冰晶,密集地抽打著一切,發出令人心悸的“唰唰”聲。鉛灰色的天幕沉沉壓下,與灰白色的凍土連成一片混沌,唯有那一麵麵在狂風中獵獵狂舞、幾近撕裂的黑色“秦”字軍旗,如同垂死的巨鳥,倔強地劃破這令人窒息的灰暗。空氣中彌漫著濃烈的、無法化開的寒意,每一次呼吸都刺痛肺腑,混合著鐵鏽、皮革、汗臭以及遠方烽燧燃燒狼糞的焦糊氣息。
中軍大帳內,氣氛卻比帳外呼嘯的風雪更加酷寒、更加凝滯。幾盞粗陶油燈的火苗在穿帳而入的寒風中劇烈搖曳,掙紮著投射出扭曲晃動的光影,將帳壁上懸掛的巨幅羊皮輿圖、兵器架上森然林立的戈矛,以及帳中肅立的身影拉長、變形,如同鬼魅。空氣裡混雜著燈油燃燒的嗆人煙味、濕冷的皮革味,還有一股……濃烈到無法忽視的鐵鏽般的血腥氣!
那血腥氣的源頭,就在帥案之前。
上將軍蒙恬,這位北疆的鋼鐵柱石,此刻卻單膝重重跪在冰冷堅硬、鋪著草席的泥地上!他的身體因巨大的痛苦而劇烈地痙攣著,每一次抽搐都伴隨著鐵甲葉片摩擦的刺耳“哢嚓”聲。他低垂著頭顱,粗重的喘息如同破舊的風箱,帶著濃重的血腥味噴湧而出,在寒冷的空氣中凝成團團白霧。他的右手,那隻曾挽強弓、揮利劍、令匈奴聞風喪膽的右手,此刻卻死死地、用儘最後力氣捂著自己的脖頸!
指縫之間,殷紅刺目的鮮血如同決堤的溪流,正汩汩地、不可遏製地向外奔湧!粘稠溫熱的血液浸透了他捂在頸間的手,順著指縫滲出,滴落在他玄色的戰袍前襟,迅速洇開一大片深暗的、不斷擴大的濕痕。更多的鮮血,則順著他捂頸的手臂內側流淌下來,染紅了臂甲下的內襯衣袖,最終滴滴答答地落在他身下冰冷的草席和泥地上,形成一小灘血速蔓延的、令人觸目驚心的暗紅!
在他的腳邊,靜靜地躺著一柄青銅長劍。劍身狹長,線條流暢,靠近劍格處,隱約可見一隻模糊的玄鳥紋飾,隻是此刻,那玄鳥的頭部和翅膀,正被一層新鮮的、粘稠的、正緩緩凝固的暗紅色血漿所覆蓋!血珠順著劍身的血槽緩緩滑落,在冰冷的青銅上留下蜿蜒的痕跡。劍鋒之上,一絲刺目的鮮紅在昏暗的燈火下閃爍著妖異的光芒。
這柄劍,正是長公子扶蘇的佩劍!就在片刻之前,它還深深插在軍帳中央的凍土之中,如同一座沉默的墓碑,象征著扶蘇的絕望與放棄。而此刻,它卻染滿了蒙恬滾燙的鮮血!
扶蘇,就站在蒙恬麵前,不過三步之遙。他如同被無形的巨錘狠狠擊中,整個人僵立在原地,一動不動。他身上的玄色深衣依舊整潔,臉色卻比帳外的風雪還要慘白,沒有一絲血色,呈現出一種死玉般的灰敗。他深陷的眼窩中,那雙曾經蘊藏著仁厚理想、後來化為死寂寒冰的眼眸,此刻隻剩下無邊的、空洞的茫然。瞳孔劇烈地收縮著,仿佛無法聚焦,又仿佛被眼前這地獄般的景象徹底刺穿、粉碎!他微微張著嘴,似乎想呼喊,想質問,想阻止那已經發生的一切,但喉嚨裡卻發不出任何聲音,隻有無聲的、劇烈的翕動,如同離水瀕死的魚。
時間仿佛在這一刻徹底凝固。帳內所有的將領、親兵,都如同被施了定身法,僵立當場,臉上充滿了極度的震驚、駭然和難以置信!他們看著跪地噴血的蒙恬,看著那柄染血的公子佩劍,看著公子那失魂落魄、如同被抽走了靈魂的慘白麵容……巨大的衝擊讓他們的大腦一片空白,連呼吸都忘記了。
一切的始作俑者,那個手持偽詔、身著深色官服、麵白無須的鹹陽特使,此刻正站在帥案的另一側。他臉上那副剛剛宣讀詔書時還刻意偽裝的悲憫與莊重早已消失得無影無蹤,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混合著驚懼、殘忍和一絲計謀得逞般扭曲快意的神情。他下意識地後退了半步,似乎想遠離那噴濺的鮮血,但那雙細長的眼睛,卻死死地盯著單膝跪地、瀕臨死亡的蒙恬,又飛快地掃了一眼僵立如木偶的扶蘇,眼神深處閃爍著毒蛇般的算計和催促。
就在這令人窒息的死寂中,蒙恬猛地抬起了頭!
那張被風霜刻滿溝壑、被血汙沾染的剛毅臉龐,此刻因劇痛和失血而扭曲變形,嘴唇呈現出駭人的青紫色。然而,他那雙虎目,雖然因失血而光芒迅速黯淡,卻依舊死死地、如同燃燒著最後生命火焰般,牢牢地釘在扶蘇的臉上!那目光,不再是戰場統帥的威嚴,不再是長輩的關切,而是一種……混雜著無邊的痛楚、刻骨的遺憾、錐心的失望,以及……一種近乎哀求的、最後的、不容置疑的決絕!
“公……子……”蒙恬的聲音從被鮮血灌滿的喉嚨裡艱難地擠出,破碎嘶啞,如同砂紙摩擦,每一個字都伴隨著血沫的噴湧,“看……看清……這……大秦……的……天……塌……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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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後幾個字,他幾乎是用儘全身的力氣嘶吼出來!脖頸間的傷口因這劇烈的動作猛地噴湧出更大一股鮮血!他的身體劇烈地搖晃了一下,幾乎要向前撲倒!
“將軍!”帳中幾名蒙恬的心腹將領終於從巨大的震驚中回過神來,目眥欲裂,失聲痛呼,下意識地就要衝上前!
“站住——!”蒙恬猛地用那隻沒有捂頸的左手,狠狠地向後一揮!動作幅度不大,卻帶著一種斬斷一切、不容置疑的威勢!他那雙迅速黯淡下去、卻依舊燃燒著最後意誌的虎目,如同利劍般掃過那幾名將領,目光中充滿了警告和命令!阻止他們!不要靠近!
將領們的腳步硬生生頓在原地,雙拳緊握,指甲深深嵌入掌心,虎目含淚,悲憤欲絕地看著他們敬若神明的統帥在血泊中掙紮。
蒙恬的目光,重新回到扶蘇身上。那眼神,如同燒紅的烙鐵,狠狠地燙在扶蘇空洞的瞳孔裡!帶著一種穿透靈魂的力量,要將那最後的話語、最後的囑托、最後的……期望,烙印進扶蘇的靈魂深處!
“劍……劍……”蒙恬的目光艱難地、緩緩地移向自己腳邊那柄染血的青銅長劍,沾滿鮮血的右手顫抖著,似乎想抬起去指,卻終究無力。他隻能死死地盯著那柄劍,喉嚨裡發出“嗬嗬”的、如同破風箱般艱難的喘息,血沫不斷從嘴角溢出。
扶蘇那茫然空洞的瞳孔,仿佛被蒙恬那瀕死的目光和那柄染血的劍所牽引,極其緩慢地、如同生鏽的機括般,一點點移動過去。他的視線,落在了那柄劍上。劍身上,蒙恬滾燙的鮮血正順著冰冷的青銅緩緩流淌、滴落。劍格處,那隻模糊的玄鳥紋飾,此刻徹底被粘稠的暗紅色血漿覆蓋,隻留下一個扭曲的、悲愴的輪廓。
就在扶蘇的目光接觸到那柄染血長劍的刹那!
蒙恬那隻一直死死捂著脖頸的右手,如同被無形的力量驅動,猛地鬆開!脖頸間那道深可見骨、皮肉翻卷、依舊在汩汩冒血的恐怖傷口瞬間暴露在所有人眼前!鮮血如同小小的噴泉般湧出!與此同時,他那隻沾滿自己鮮血的右手,用儘最後一絲殘存的生命力,猛地向前伸出!目標,正是扶蘇垂在身側、緊握成拳、指節同樣因用力而發白的手!
扶蘇如同被那噴湧的鮮血和伸來的血手驚嚇到,身體猛地一顫,下意識地想要後退!然而,蒙恬那隻血手的速度快得驚人,帶著一種不容抗拒的決絕!
“啪!”
一聲粘稠而清晰的輕響!
蒙恬那隻沾滿自己滾燙鮮血、帶著死亡氣息的手,如同鐵鉗般,一把死死地抓住了扶蘇緊握的右手手腕!
粘稠、溫熱、帶著濃烈鐵鏽味的鮮血,瞬間浸透了扶蘇玄色深衣的袖口!那觸感如同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在扶蘇冰冷的皮膚上,也狠狠燙進他麻木的靈魂深處!
扶蘇渾身劇震!如同被一道無形的閃電劈中!他猛地低頭,難以置信地看著自己手腕上那隻沾滿鮮血、力量正在迅速流失的手!看著那刺目的、帶著生命最後溫度的紅色迅速在自己的衣袖上洇開!一股源自靈魂最深處的、難以言喻的冰冷和灼痛感,如同冰火交織的毒液,瞬間沿著手腕的血管,瘋狂地竄遍他的四肢百骸!那麻木的、空洞的、仿佛被冰封的靈魂外殼,在這滾燙鮮血的澆灌和瀕死之手的緊握下,發出了不堪重負的、即將徹底崩裂的呻吟!
蒙恬死死抓住扶蘇的手腕,力量之大,幾乎要捏碎扶蘇的骨頭!他那雙因失血過多而迅速灰暗下去的眼眸,爆發出最後一點駭人的精光,死死地、如同釘子般釘進扶蘇驟然收縮的瞳孔深處!破碎嘶啞的聲音,混合著噴湧的血沫,如同最後的詛咒,也如同泣血的懇求,一個字一個字,艱難而清晰地砸進扶蘇的耳中:
“拿…起…它…血沫噴湧)…活…下…去…身體劇烈抽搐)…為…陛…下…目光渙散)…清…君…側…!”
“側”字出口的瞬間,蒙恬那隻死死抓住扶蘇手腕的血手,如同被抽去了所有支撐,猛地一鬆!力量徹底潰散!他那高昂的頭顱無力地垂落下去,寬闊如山的肩膀頹然垮塌,整個魁梧的身軀如同被伐倒的巨木,轟然向前撲倒在地!
“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