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如注,大澤鄉已成澤國。
>九百戍卒困於泥濘,絕望如瘟疫蔓延。
>陳勝與吳廣剖開一條偶然捕獲的巨鯉,魚腹中赫然一卷丹書帛布:“陳勝王”。
>戍卒們驚懼跪拜,篝火映亮陳勝眼中野火。
>千裡外鹹陽宮,趙高正含笑將一頭鹿牽入大殿,群臣噤若寒蟬,無人敢言“鹿”字。
>無人知曉,那魚腹丹書,出自一位流亡儒生顫抖的手筆——鹹陽焚書坑儒的烈焰,終將反噬帝國根基。
鉛灰色的天幕沉沉壓在大澤鄉低矮的茅屋與枯朽的樹冠之上,仿佛一塊浸透了汙水的巨大裹屍布,隨時要墜落下來,將這片死寂的泥沼徹底埋葬。雨,已不是落下,而是天河決了口,傾倒著無窮無儘的冰冷與絕望。雨水彙成渾濁的洪流,在早已辨不出道路的泥濘裡肆意衝撞、盤旋,卷攜著枯枝敗葉、牲畜糞便,乃至零星漂浮的破舊草鞋,一路嗚咽著奔向更低窪的去處。空氣中彌漫著濃重的土腥味、腐草味和一種人群長期困厄聚集所特有的、令人窒息的酸餿氣息。
九百名本該遠赴漁陽戍邊的閭左戍卒,如同被遺忘的螻蟻,深陷在這片由天災與暴政共同構築的泥潭裡。期限早已在滂沱大雨中無情流逝。秦律森嚴如刀:“失期,法皆斬。”這六個字像冰冷的鐵鏈,勒在每一個人的脖子上,勒得他們喘不過氣,勒得眼神空洞,隻剩下野獸瀕死前的麻木與偶爾閃過的凶光。臨時搭建的窩棚在狂風驟雨中呻吟、搖晃,縫隙裡不斷滲入冰冷的雨水,地麵已成了淺塘,濕透的破舊褐衣緊緊貼在嶙峋的肋骨上,寒氣刺骨。無人言語,隻有雨聲震耳欲聾,以及壓抑到極致的、沉重的喘息和間或一兩聲無法抑製的、絕望的嗚咽。死亡的氣息,比雨水更粘稠地包裹著每一個人。
陳勝靠在一根勉強支撐著窩棚的濕滑木柱上,雨水順著他粗硬的短發、深刻的眉骨和高聳的顴骨不斷流下。他身上的破舊褐衣早已濕透,緊貼著精悍卻已顯出疲憊的軀體,但他脊背挺得筆直,像一柄在汙泥裡也不肯彎折的青銅短劍。他沉默地掃視著這片死氣沉沉的營地。火光微弱,在風雨中搖曳不定,映照著一張張因饑餓、寒冷和恐懼而扭曲變形、毫無生氣的臉孔。有人蜷縮在角落,頭深深埋在臂彎裡,身體微微顫抖;有人目光呆滯地望著棚頂漏下的水線,仿佛靈魂已被抽離;更有人眼中閃爍著一種瘋狂的光,那是困獸被逼入絕境、走投無路時才會有的、不顧一切同歸於儘的凶戾。絕望如同瘟疫,無聲無息地啃噬著所有人的心誌。
他身邊的吳廣,身材魁梧,性情素來寬厚,此刻那張方正的國字臉上也布滿了憂慮的陰雲。他壓低聲音,帶著濃重的楚地口音,每一個字都像從牙縫裡艱難擠出:“阿勝,不能再等了!這雨…這泥…漁陽萬裡迢迢,插翅也難飛!誤了期限,橫豎都是個死路一條!難道我們九百條漢子,就白白躺在這裡,等著鹹陽的劊子手來砍腦袋?或者像豬狗一樣,被這爛泥活活漚死?”他的手無意識地攥緊了腰間那柄粗陋的青銅短劍的劍柄,指節因用力而發白,青筋暴起,仿佛要將那冰冷的金屬捏碎。
陳勝的目光從那些絕望的臉孔上緩緩移開,投向棚外無邊的雨幕和黑暗。他的眼神異常銳利,裡麵燃燒的不再僅僅是絕望,而是一種近乎瘋狂的決絕和洞察一切的冰冷。他開口,聲音不高,卻異常清晰,穿透了嘩嘩的雨聲,帶著一種金屬般的質感,敲打在每一個豎起耳朵的戍卒心上:“等死?不,吳叔。死,有重於泰山,有輕於鴻毛。為戍邊而死,那是命數;可若為這無道暴秦苛法所殺,死如草芥!天下苦秦久矣!”他頓了頓,目光如炬,掃過一張張抬起的、驚愕的臉,“我聽說那二世胡亥,不過是始皇帝的小兒子,本就不該他繼位!該繼位的是公子扶蘇!扶蘇賢名在外,多少次勸諫始皇帝寬仁,反被趕去北疆監軍!如今竟被二世和趙高那奸賊用一紙矯詔逼死了!還有楚國的項燕將軍,何等英雄,寧死不降,他的忠勇,楚人至今傳唱!這天下,早就該變了!”
窩棚裡死一般的寂靜,隻有雨點瘋狂敲打棚頂的劈啪聲,以及眾人驟然變得粗重起來的呼吸。陳勝的話像一把無形的錘子,狠狠砸碎了他們心中僅存的、對鹹陽那遙遠皇權最後一絲敬畏和僥幸。“苦秦久矣”這四個字,像火星濺入了乾透的柴薪堆,瞬間點燃了深埋在每個人心底、日積月累的仇恨與不甘。人群中開始騷動,竊竊私語如同地底湧動的暗流,嗡嗡作響。有人眼中麻木的絕望開始褪去,取而代之的是驚疑、憤怒,以及一絲微弱卻真實跳動的、名為“不甘”的火苗。
“那…那又能如何?”一個嘶啞的聲音從角落響起,帶著顫抖,“我們赤手空拳,九百人,能做什麼?鹹陽有百萬虎狼之師!”
陳勝猛地踏前一步,泥水飛濺。他挺起胸膛,聲音陡然拔高,如同驚雷炸響在窩棚之內,蓋過了外麵的風雨:“王侯將相,寧有種乎?!”這石破天驚的一問,讓所有人渾身劇震,仿佛被無形的閃電擊中,瞬間鴉雀無聲,無數雙眼睛死死盯住他,充滿了難以置信的震撼。陳勝目光灼灼,逼視著眾人:“這世間的富貴尊榮,難道是天生注定、血脈裡帶來的嗎?!不!它在我們手裡!在我們腳下!在我們敢不敢拿起武器,向這無道的蒼天討個說法!”他猛地抽出腰間那柄磨得雪亮的青銅短劍,冰冷的劍鋒在昏暗的光線下劃過一道懾人的寒芒。劍尖直指棚外無邊的黑暗雨幕,也仿佛指向了那遙遠而威嚴的鹹陽宮闕。“敢不敢?告訴我,你們敢不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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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敢!”吳廣第一個嘶吼出聲,巨大的拳頭狠狠砸在濕漉漉的泥地上,濺起一片泥漿。他雙目赤紅,像一頭被徹底激怒的雄獅。
“敢!”“敢!”“跟他們拚了!”……如同被點燃的野火,壓抑已久的怒吼瞬間爆發出來,彙成一股狂暴的聲浪,幾乎要掀翻這脆弱的窩棚。一張張原本寫滿絕望的臉,此刻因激動和憤怒而扭曲漲紅,眼中燃燒著同歸於儘的瘋狂火焰。那柄寒光閃閃的短劍,成了黑暗中唯一的光源,指引著這群被逼到懸崖邊緣的亡命之徒。
就在群情激昂、熱血衝頂之際,窩棚角落裡傳來一聲帶著哭腔的驚呼:“魚!好大的魚!吳屯長,你看!”一個瘦小的戍卒,渾身濕透,像剛從泥塘裡撈出來,懷裡死死抱著一條還在奮力掙紮彈跳的巨鯉。那鯉魚異常碩大,鱗片在微弱的光線下泛著詭異的暗金色澤,足有半人長,魚尾有力地拍打著,濺起冰冷的水花。在這萬物凋敝、連草根都難尋的絕境,這樣一條鮮活的巨魚,簡直如同神賜!
所有人的目光瞬間被吸引過去,狂熱的怒吼聲戛然而止,隻剩下鯉魚尾巴拍打泥地的“啪啪”聲和眾人粗重的喘息。一種難以言喻的、混合著饑餓、驚奇和某種莫名敬畏的氣氛,在濕冷的空氣中彌漫開來。
吳廣大步上前,從戍卒手中接過那沉甸甸、滑膩膩的活物。巨鯉在他強有力的臂彎裡猛烈掙紮,冰冷粘滑的觸感異常真實。“天不絕我!”吳廣的聲音帶著一絲顫抖的激動,他猛地抬頭看向陳勝。陳勝也正凝視著那條魚,銳利的眼神深處,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冰冷的計算光芒。他緩緩點頭,聲音低沉而充滿力量:“剖開它。”
吳廣會意,毫不猶豫地將巨魚按在泥濘的地上。他拔出自己腰間的青銅短劍——那劍形製粗樸,刃口卻磨得鋒利異常,在昏暗的光線下閃爍著幽冷的青光。他深吸一口氣,手腕沉穩有力,劍鋒精準地沿著魚腹中線刺入,繼而向下狠狠一劃!
“嘶啦——”
魚腹應聲而開,一股濃烈的血腥氣和河魚的腥膻味瞬間衝入鼻腔。滑膩的內臟裹著暗紅的血水湧了出來。圍觀的戍卒們下意識地屏住呼吸,伸長脖子,眼睛瞪得溜圓,緊緊盯著那攤開的、溫熱的內臟。雨聲似乎都小了下去,時間仿佛凝固。
吳廣的劍尖在血汙中小心地撥弄著。忽然,他的動作停住了。劍尖觸碰到一個硬物,絕非魚骨。他眉頭緊鎖,用劍小心地剔開粘連的腸膜和血塊。一抹刺眼的、不同於魚血內臟的赤紅色,在昏暗的光線和暗紅的血汙中,驟然顯現!
“有東西!”吳廣低吼一聲,丟開短劍,不顧腥穢,直接用粗壯的手指探入那溫熱的腹腔,猛地一掏!
一卷帛書!
那帛書被卷成小筒,用某種堅韌的細草莖捆紮著,外層已被魚腹內的粘液和血水浸透,呈現出一種詭異的暗紅色,但內層包裹的核心部分,卻透出異常鮮豔奪目的赤紅!
死寂。絕對的死寂籠罩了整個窩棚。九百雙眼睛,如同被磁石吸引,死死釘在那卷從魚腹中掏出的、沾滿汙穢的帛書上。粗重的呼吸聲此起彼伏,帶著難以置信的驚悸。雨點敲打棚頂的聲音,此刻清晰得如同擂鼓,敲在每個人的心上。
吳廣的手微微顫抖著,沾滿魚血和粘液的手指,笨拙而急切地去解那被血水泡得發脹的草莖。草莖異常堅韌,他用力扯了幾下才終於崩斷。他小心翼翼地將那卷濕漉漉、滑膩膩的帛布在泥地上攤開。
鮮豔如血的丹砂書寫的三個篆字,如同三道燃燒的雷霆,瞬間劈開了所有人的視線,深深烙印進他們的靈魂深處:
陳勝王!
“啊——!”短暫的死寂後,是如同山崩海嘯般的驚呼和倒吸冷氣的聲音。恐懼、震驚、狂喜、一種麵對未知神力的巨大敬畏……種種情緒猛烈地衝擊著每個人的心神。離得近的戍卒看清了那三個字,如同被無形的巨錘擊中,膝蓋一軟,“噗通”一聲就跪倒在了冰冷的泥水裡,身體篩糠般抖動著,頭深深埋下,口中發出無意識的、含混不清的囈語。這舉動如同瘟疫般迅速蔓延,窩棚內外,黑壓壓的人群如同被狂風吹倒的麥浪,紛紛朝著陳勝的方向,朝著那卷攤開的、血跡斑斑的丹書帛布,深深跪拜下去!泥水四濺,頭顱觸地,九百個絕望的靈魂,在這一刻,被一種超乎想象的神跡徹底懾服、點燃!
篝火在風雨中瘋狂搖曳跳躍,橘紅色的火光猛烈地舔舐著窩棚潮濕的四壁和那一張張因激動、恐懼、狂熱而扭曲變形的臉孔。光影在陳勝棱角分明的臉上劇烈晃動,一半是跳動的火焰,一半是深邃的陰影。他挺立在跪拜的人群中央,如同風暴中的礁石。目光緩緩掃過腳下匍匐的軀體,最終落在那卷沾著魚血和內臟碎屑的丹書帛布上。那鮮紅的“陳勝王”三個字,在火光下妖異無比,仿佛擁有生命般跳動著。一絲難以察覺的、近乎冷酷的笑意,在他緊抿的嘴角一閃而逝,快得無人捕捉。隨即,他的眼神被一種更加宏大、更加熾熱的火焰徹底吞噬——那是足以焚毀舊世界的野火!他猛地抬頭,目光似乎穿透了這破敗的窩棚,穿透了無邊的雨幕和黑暗,射向那遙不可及的、象征著至高權力的鹹陽宮闕方向。一種名為“天命所歸”的狂潮,在九百顆被點燃的心中洶湧澎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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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裡之外,鹹陽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