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水河畔,旌旗蔽日。
>周文立於戰車,遙指西方天際線那道如同巨獸獠牙的黑色關隘。
>“鹹陽炊煙,已近在鼻息!”他的狂嘯點燃了十萬大軍的貪婪。
>函穀關城頭,章邯的手撫過冰冷箭垛,指尖沾滿昨夜刑徒濺上的血痂。
>身後,是五千雙被鐵鏈和絕望淬煉出的、比青銅更冷的眼瞳。
西水今陝西臨潼東),這條流淌過無數秦人先祖汗水與血淚的河流,此刻在初冬的寒風中嗚咽。渾濁的河水卷著枯黃的落葉,打著旋兒向東流去,仿佛也急於逃離這片即將被戰火徹底吞噬的土地。河畔原本豐茂的草甸,早已被踐踏得不成樣子,露出底下黑褐色的泥土,又被無數雙草鞋、皮靴和馬蹄反複蹂躪,化為一片無邊無際的、深可陷足的泥濘沼澤。空氣中彌漫著濃烈到令人窒息的氣味:汗臭、牲畜糞便的騷臭、生鐵與皮革混合的氣息、劣質銅鏽味、以及一種龐大軍隊聚集所特有的、如同發酵般的、令人作嘔的酸腐味道。
周文的大軍,如同一條望不到首尾的洪荒巨蟒,盤踞在西水東岸。十萬之眾!這個數字本身就是一個令人眩暈的恐怖存在。放眼望去,是無數攢動的人頭,是如林的、簡陋而雜亂的兵器——削尖的木矛、鏽跡斑斑的青銅戈頭綁在粗糙的木杆上、沉重的石錘、柴刀、草叉,甚至還有臨時削製的竹槍……沒有統一的號衣,士卒們穿著五花八門的破舊褐衣、打著補丁的深衣、甚至裹著獸皮,如同一個巨大的、移動的難民潮,卻燃燒著令人心悸的貪婪火焰。旌旗在凜冽的寒風中獵獵作響,大多是粗麻布製成,染著刺目的赤色或皂色,上麵用墨汁或朱砂歪歪扭扭地書寫著“張楚”、“伐無道”、“誅暴秦”等字樣,如同無數雙在風中瘋狂揮舞的血色眼睛。戰車轔轔,拉車的駑馬噴著粗重的白氣,在泥濘中艱難跋涉。步卒們推搡著前行,嗬斥聲、叫罵聲、牲畜的嘶鳴、兵器的碰撞、車輪陷入泥坑的掙紮聲……彙成一股巨大的、永不停歇的喧囂洪流,震得大地都在微微顫抖。
周文,這位曾為春申君門客、深諳兵法的楚國舊人,此刻就站在一輛相對堅固的戰車之上。他年約五旬,麵容清臒,顴骨高聳,一雙細長的眼睛閃爍著鷹隼般銳利而狂熱的光芒。他並未披甲,隻穿著一件略顯寬大的深紫色深衣,外罩一件玄色大氅,在寒風中翻飛。他一手扶著車軾,一手緊握著一柄鑲嵌著綠鬆石的青銅長劍,身體隨著顛簸的戰車微微搖晃,目光卻死死地鎖定在西方遙遠的天際線。
那裡,在灰蒙蒙的鉛色天幕之下,在連綿起伏、如同伏獸脊背的黃土塬的儘頭,一道巍峨雄渾、近乎垂直的黑色輪廓,如同大地裂開的猙獰傷口,又如同遠古巨獸探出的冰冷獠牙,沉默而森嚴地矗立著!那就是——
函穀關!
大秦帝國的命門!關中沃土的最後屏障!傳說中“一夫當關,萬夫莫開”的天險!它扼守著崤函古道最狹窄的咽喉,兩側是刀劈斧削般的峭壁千仞,隻有中間一道縫隙可供通行。關城就嵌在這道縫隙之中,依山勢而建,黑沉沉的夯土城牆高達數丈,如同與山體融為一體,曆經數百年風雨兵燹,依舊散發著令人心悸的、不可撼動的壓迫感。關城之上,隱約可見黑色的秦字大旗在寒風中卷動,如同巨獸冰冷的鬃毛。
周文的心臟在胸腔裡劇烈地擂動,不是因為恐懼,而是因為一種近乎焚燒理智的狂喜!從陳縣起兵,一路西進,勢如破竹!多少秦吏望風而逃,多少城池傳檄而定!他手中的軍隊,如同滾雪球般從數千膨脹到十萬!這前所未有的勝利,這唾手可得的巨大誘惑,已經徹底衝昏了他的頭腦,也衝昏了這十萬大軍的頭腦。他們不再是一支軍隊,而是一股被貪婪和複仇欲望驅動的、盲目而狂暴的泥石流!
周文猛地舉起手中的青銅長劍,劍鋒在晦暗的天光下劃過一道冰冷的弧線,直指西方那道沉默的黑色關隘!他用儘全身力氣,聲音如同撕裂的破帛,帶著一種歇斯底裡的亢奮和蠱惑,在十萬大軍喧囂的洪流中炸響:
“兒郎們!看見了嗎?!那就是函穀關!暴秦的最後一道龜殼!”
他的聲音在寒風中傳播,帶著一種令人血脈賁張的魔力:
“關後百裡!就是鹹陽!就是胡亥和趙高那對狗男女醉生夢死的宮殿!”
他深吸一口氣,胸膛劇烈起伏,仿佛已經嗅到了那至高權力的芬芳,聲音陡然拔高,尖銳得刺破雲霄:
“那裡的宮殿,是黃金堆砌的!那裡的酒池,流淌著瓊漿玉液!那裡的美人,肌膚比最細的絲綢還要滑膩!那裡的府庫,金銀銅錢堆積如山,足夠我們每人分上一座金山!”
他猛地停頓,目光掃過一張張因貪婪而扭曲、因狂熱而赤紅的臉龐,如同在點燃一堆堆乾透的柴薪:
“暴秦無道,榨乾了我們的骨髓!如今,天命在張楚!在陳王!也在我們每一個人的刀鋒之上!攻破函穀關!殺入鹹陽城!活捉胡亥!車裂趙高!搶錢!搶糧!搶女人!王侯將相——就在眼前!”
小主,這個章節後麵還有哦,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後麵更精彩!
“吼——!!!”
十萬大軍徹底沸騰了!如同被投入滾油的火種,瞬間爆發出震天動地的、足以令山河失色的咆哮!無數簡陋的兵器瘋狂地舉向天空,無數雙赤紅的眼睛死死盯著西方那道黑色的關隘,仿佛那不是天塹,而是一座敞開著大門的、堆滿無儘財寶和欲望的金山!貪婪的火焰,複仇的渴望,以及對“王侯將相”赤裸裸的覬覦,彙成一股毀滅性的洪流,裹挾著這十萬大軍,如同決堤的狂潮,更加瘋狂地向著戲水西岸,向著那道沉默的黑色巨獸,洶湧撲去!大地在無數雙腳的踐踏下呻吟顫抖。
函穀關,城頭。
凜冽的朔風如同無形的刀子,呼嘯著刮過關隘,卷起地上的塵土和枯草,抽打在城頭守軍冰冷的甲胄和臉上。空氣乾冷刺骨,吸一口氣,仿佛有冰碴子紮進肺裡。這裡,與戲水河畔那狂熱喧囂的海洋,完全是兩個世界。
死寂。
一種令人窒息的、混合著絕望與鐵鏽味的死寂,籠罩著這座千古雄關。
高大的黑色夯土城牆,在冬日慘淡的陽光下,呈現出一種冰冷、枯槁的灰黑色。牆磚縫隙裡頑強鑽出的枯草,在寒風中瑟瑟發抖。城垛上凝結著一層薄薄的白霜。昔日獵獵飄揚、象征著帝國無上威嚴的黑色玄鳥大旗,此刻隻剩下稀稀拉拉幾麵,在風中無力地卷動著,發出“噗噗”的悶響,更添幾分淒涼。
城頭守軍稀疏得可憐。僅存的少量關中老秦兵,大多麵色枯槁,眼窩深陷,甲胄破舊,兵器也顯得黯淡無光。他們緊握著手中的青銅戈或長戟,指關節因寒冷和用力而發白,身體緊貼著冰冷的箭垛,目光死死盯著東方地平線上那片如同蝗蟲般湧來的、無邊無際的赤色浪潮。眼神裡,沒有戰意,隻有深深的疲憊、恐懼和一種大廈將傾的茫然。他們太少了!麵對十萬如狼似虎、被貪婪徹底點燃的“張楚”大軍,他們這點人,連塞牙縫都不夠!
就在這令人絕望的壓抑氣氛中,一個身影如同標槍般矗立在最高的譙樓箭垛旁。他身披一領半舊的玄色鐵劄甲,甲葉上布滿了刀劍劈砍的劃痕和暗褐色的、洗刷不儘的血垢。頭盔下的臉龐棱角分明,顴骨高聳,嘴唇緊抿成一條冷硬的直線,如同石刻。正是少府章邯!
他的眼神,如同兩潭深不見底的寒冰,穿過關隘上空凜冽的寒風,越過腳下蜿蜒如蛇的崤函古道,死死釘在西水東岸那無邊無際、喧囂沸騰的“張楚”大軍洪流之上。沒有憤怒,沒有恐懼,隻有一種近乎冷酷的審視和計算。他清晰地看到周文戰車上那揮舞長劍的身影,看到那如林的、簡陋卻數量恐怖的兵器,看到那十萬雙被貪婪和狂熱徹底點燃的眼睛。一股冰冷的寒意,從腳底直竄頭頂。
他緩緩抬起右手,那隻手上布滿老繭和細小的傷疤。他撫過身前冰冷粗糙的箭垛石麵。指尖觸碰到一些粘稠、暗紅、尚未完全乾涸的結痂物——那是昨夜,當第一批試圖趁夜逃亡的刑徒被督戰隊斬殺在城頭時,飛濺上去的鮮血和腦漿。指尖傳來的冰冷粘膩觸感,讓他本就緊繃的神經更加冷硬了幾分。
章邯的目光從遠方收回,緩緩掃過城頭上這些僅存的、士氣低落到冰點的老秦兵。他們的恐懼和絕望,如同實質般彌漫在空氣中。指望他們守住函穀關?無異於癡人說夢。
他的視線最終落在了城樓內側下方,那片被高牆陰影籠罩的甕城空地。
那裡,是另一番景象。
沒有喧囂,沒有恐懼,隻有一片死水般的、令人心悸的沉默。
五千人!如同五千尊冰冷的、沒有生命的石像!他們密密麻麻地擠在狹小的空間裡,大多數人身上隻穿著單薄的、肮臟不堪的赭色囚衣,根本無法抵禦這關隘上的刺骨寒風。裸露在外的皮膚凍得青紫,身體不受控製地微微顫抖。他們的手腳,無一例外,都被粗大、沉重、磨得發亮的青銅鐐銬鎖著!鐵鏈拖在地上,隨著身體的顫抖發出細微的、令人牙酸的“嘩啦”聲。他們大多低著頭,頭發蓬亂如草,遮住了麵容。隻有少數人偶爾抬起頭,眼神空洞,麻木,如同蒙著一層厚厚的灰塵,看不到一絲光亮,隻有最深處沉澱著被漫長苦役和絕望徹底磨滅的、名為“希望”的東西。他們是驪山陵和阿房宮工地上最底層的刑徒!是帝國機器運轉中被榨乾最後一絲價值的“罪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