帳外嗚咽的寒風,帶來了營壘間隱約的、壓抑的哭泣和傷兵痛苦的呻吟。這聲音如同一盆冰水,瞬間澆滅了他心中翻騰的怒火,隻剩下徹骨的冰冷和無力。
他麾下這二十萬大軍,早已不是當年橫掃六合、令天下喪膽的大秦銳士了!他們是驪山的刑徒,是發配邊疆的罪囚,是強征入伍的閭左貧民!他們裝備簡陋,士氣低落,軍心渙散!巨鹿王離麾下那支真正的帝國精銳,尚且被項羽如同屠雞宰狗般擊潰。他帶著這樣一群烏合之眾,去迎戰挾大勝之威、氣勢如日中天的項羽?這無異於驅羊入虎口!是讓這二十萬人去送死!去用他們的屍骨,鋪就鹹陽宮闕裡那些蠹蟲們的台階!
一股深沉的、近乎絕望的悲哀,如同冰冷的藤蔓,纏繞住章邯的心臟,越收越緊。他緩緩抬起眼,目光再次落在那卷冰冷的竹簡上,落在那刺目的“武安君舊事”五個字上。
進擊?是死路一條!退守?董翳就在帳外,趙高的屠刀已經懸起!鹹陽……那個他曾經為之浴血奮戰、效忠至死的帝國中樞,如今已成了催命的魔窟!皇帝胡亥,不過是趙高掌中的傀儡!他的功勳,他的忠誠,在趙高眼中,不過是隨時可以抹去的絆腳石!武安君白起的前車之鑒,就在眼前!
帳簾再次被掀開,帶進一股更加強勁的寒風,吹得燭焰幾欲熄滅。一個身影走了進來。來人身材中等,穿著深青色的文官常服,外罩一件不起眼的灰色羊皮裘,麵容清臒,顴骨略高,一雙細長的眼睛半眯著,眼神卻如同藏在鞘中的短匕,閃爍著精明而冰冷的光芒。正是長史董翳。他身後跟著兩名按劍而立的黑甲衛士,眼神銳利如鷹,顯然是趙高派來的心腹死士。
“末將董翳,參見上將軍。”董翳微微躬身,禮數周全,聲音平穩,聽不出絲毫情緒,如同在宣讀一份無關緊要的公文。但那微微上翹的嘴角,和眼底深處那一閃而過的、幾乎無法察覺的審視與倨傲,卻如同針尖般刺人。
章邯緩緩抬起頭,布滿血絲的雙眼如同兩口深不見底的寒潭,死死地盯住董翳。他沒有說話,隻是將手中那卷沉重的竹簡,如同丟棄一件肮臟的穢物般,“啪”地一聲,重重地拍在麵前冰冷的青銅幾案上!竹簡撞擊金屬,發出刺耳的脆響,在死寂的帳內回蕩。
董翳的目光掃過那卷攤開的竹簡,看到上麵“武安君舊事”那幾個字時,細長的眼睛幾不可察地眯了一下,隨即恢複平靜。他仿佛沒看到章邯眼中那幾乎要噴薄而出的殺意,自顧自地直起身,從寬大的袖袍中,又取出另一卷略小的、同樣用黑帛包裹的竹簡。
“上將軍息怒。”董翳的聲音依舊平穩,卻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寒意,“丞相心係國事,言辭急切了些,也是情有可原。巨鹿之敗,震動朝野,陛下寢食難安。丞相遣末將此來,非為責難,實為助將軍一臂之力,重整旗鼓,早日蕩平叛逆,以安聖心。”他頓了頓,向前一步,將手中那卷小竹簡輕輕放在章邯麵前的幾案上,與那封措辭嚴厲的“催命符”並排。“此乃丞相為將軍籌措的……些許糧秣軍資調撥文書,聊解燃眉之急。望將軍……體察丞相苦心。”
糧秣軍資?章邯心中冷笑。不過是畫餅充饑,或者……是最後的斷頭飯?趙高這一手,恩威並施,先以白起之死相脅,再假惺惺給點甜頭,無非是想逼他立刻出兵,用他和這二十萬殘兵的性命,去消耗項羽的銳氣,去堵住天下悠悠之口,去為鹹陽那搖搖欲墜的龍椅爭取片刻喘息!
董翳見章邯依舊沉默,如同暴風雨前的死寂,他細長的眼中閃過一絲不耐,但語氣依舊保持著刻板的恭敬:“不知上將軍……對丞相鈞令,作何打算?何時整軍,進剿項籍?末將也好……回稟丞相。”他微微側身,目光意有所指地掃了一眼帳外肅立的黑甲衛士,那無聲的威脅,比任何言語都更加赤裸。
進剿?何時整軍?章邯的拳頭在案下死死攥緊,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帶來尖銳的刺痛。他猛地看向一直垂首站在一旁、如同泥塑木雕般的司馬欣。這位跟隨他多年的副將,此刻頭埋得更低了,身體微微顫抖,連大氣都不敢出。指望他?指望這個早已被鹹陽的威壓嚇破了膽的司馬欣?章邯心中一片冰涼。他又看向董翳身後那兩個如同門神般、手按劍柄的黑甲衛士。那是趙高的眼睛,是懸在他頭頂的利劍!他毫不懷疑,隻要自己此刻說出半個“不”字,或者流露出絲毫的抗拒,這帳內立刻就會血濺五步!董翳此行,名為監軍,實為督戰,更是索命!
退路,已經被徹底堵死了。向前,是項羽的虎狼之師和必死之局。退後,是趙高的屠刀和身死族滅的下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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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股前所未有的悲涼和荒謬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淹沒了章邯。為大秦帝國征戰半生,驅馳萬裡,平定叛亂,誅滅群盜,最終……竟落得如此境地!效忠的君王是傀儡,托付的帝國是危巢,手握重兵,卻進退維穀,左右皆死!
帳內死一般的寂靜。隻有牛油燭燃燒時發出的輕微“嗶剝”聲,和帳外嗚咽的風聲交織在一起,如同為這末路的帝國,為這末路的將軍,奏響的哀樂。
時間在令人窒息的沉默中,一分一秒地流逝。章邯緩緩閉上了眼睛。眼前不再是搖曳的燭光和扭曲的陰影,而是巨鹿城外那片被血與火染紅的焦土,是王離凝固著怨毒與絕望的瞳孔,是鹹陽宮闕深處趙高那陰鷙的冷笑,是武安君白起在杜郵接過賜劍時那悲愴的背影……
良久,仿佛一個世紀那麼漫長。
章邯的眼皮,如同千斤閘門,極其緩慢地抬起。那雙曾經銳利如鷹隼、燃燒著忠誠與戰意的眼眸,此刻隻剩下深不見底的疲憊、灰燼般的絕望,和一種近乎麻木的平靜。所有的憤怒、掙紮、不甘,似乎都在剛才那漫長的閉目中,被一種冰冷的、名為“現實”的東西徹底碾碎、凍結。
他不再看董翳那張令人作嘔的臉,也不再理會那兩卷如同毒蛇般盤踞在案上的竹簡。他的目光,投向帳壁角落陰影裡,一方蒙著灰塵的簡陋木幾。幾上,靜靜地擺放著軍中書記官所用的筆墨——一支禿了毛的蒙恬筆,一方粗糙的鬆煙墨,還有一小陶碟渾濁的清水。
章邯的身體,如同生鏽的機器,僵硬地、極其緩慢地站了起來。沉重的魚鱗鎧甲隨著他的動作,發出沉悶而冰冷的摩擦聲。他邁開腳步,一步,一步,走向那張木幾。腳步沉重得如同拖著無形的鐐銬,踏在鋪著薄氈的地麵上,發出沉悶的“咚…咚…”聲,如同喪鐘的餘響,敲打在帳內每一個人的心上。
司馬欣猛地抬起頭,眼中充滿了難以置信的驚駭和一絲隱秘的、難以言喻的複雜情緒。董翳細長的眼睛驟然睜大,一直保持的平靜麵具終於出現一絲裂痕,銳利的目光死死鎖定章邯的背影。
章邯走到木幾前,停下。他伸出那隻曾握刀殺敵、曾揮斥方遒、此刻卻微微顫抖的手,拿起那方粗糙的鬆煙墨塊。墨塊冰冷堅硬,棱角硌著他的掌心。他拿起陶碟,將裡麵渾濁的清水,緩緩倒入旁邊一方缺了角的簡陋石硯中。清水在硯池中漾開微小的漣漪。
然後,他捏緊墨塊,用儘全身的力氣,開始在那方冰冷的石硯中,一圈、一圈、沉重而緩慢地研磨起來。
“沙…沙…沙…”
墨塊與粗糙的硯石摩擦,發出單調而刺耳的聲響。這聲音在死寂的軍帳中,被無限地放大,如同鈍刀在刮擦著每個人的神經。黑色的墨汁,如同濃稠的汙血,在硯池中一點點暈開、積聚,越來越深,越來越沉。
章邯的動作機械而專注。他低垂著頭,散亂的發絲遮住了他大半邊臉頰,隻露出緊抿的、毫無血色的嘴唇和線條緊繃的下頜。燭光將他研墨的身影投在帳壁上,巨大、扭曲、充滿了令人窒息的壓抑。那研磨的“沙沙”聲,仿佛在研磨著他自己的生命,研磨著他對大秦帝國最後一點殘存的、早已被背叛的忠誠。
時間在研磨聲中艱難地爬行。硯池中的墨汁,終於濃黑如漆。
章邯停下了動作。他放下墨塊,拿起那支筆鋒早已磨損的蒙恬筆。筆杆是普通的竹管,入手冰涼。他緩緩地、極其鄭重地將筆鋒浸入那濃得化不開的墨汁中。黑色的墨液迅速吞噬了乾燥的筆毫。
他拿起一卷空白的、略顯粗糙的竹簡。竹片冰涼,帶著木質的紋理。
章邯深吸一口氣,仿佛要汲取生命中最後的力量。他提起飽蘸濃墨的筆。筆尖懸停在竹簡上方,微微顫抖著,一滴濃稠欲滴的墨汁,在筆尖凝聚、拉長……
終於,那支沉重的筆,落了下去。
筆尖觸碰到光滑的竹片,墨汁瞬間暈開一個濃重的黑點。章邯的手腕開始移動,帶著一種近乎悲壯的決絕和深入骨髓的疲憊,在竹簡上刻下第一道深深的墨痕:
“罪臣章邯,頓首再拜項將軍麾下……”
每一個字落下,都如同在他早已千瘡百孔的心上,再剜下一塊血肉。那濃黑的墨跡,在昏黃的燭光下,刺目得如同凝固的汙血,也如同大秦帝國最後一位柱石將軍心中,那徹底熄滅的、名為忠誠的火焰所留下的,冰冷餘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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