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嬰的白馬素車尚未駛出鹹陽宮闕的陰影,一條更幽深的逃亡之路,已在驪山北麓的亂石荒草間悄然開啟。
>腐葉覆蓋的狹窄洞口,噴湧出混雜著青膏泥與朽木氣息的陰冷氣流——那是始皇帝陵寢工程廢棄的“陰寮”泄壓道,一條直通關中地底水脈網的隱秘血管。
>黑暗中,趙敢手中的銅燈照亮了半幅浸泡在冷凝水中的髹漆鬆木牘,上麵蜿蜒的朱砂線條,勾勒著一條條早已被遺忘的、通往巴蜀的生路。他布滿老繭的手指劃過一道標注著“塹山堙穀”的墨痕,那是鄭國渠開鑿時留下的工程奇跡,也是帝國最後血脈唯一的生機。
灞水嗚咽,裹挾著鹹陽城焚天的煙灰,在初冬的寒風中打著旋,將一層不祥的灰燼均勻地塗抹在驪山北麓嶙峋的山石和枯黃的荒草上。空氣裡彌漫著遠處宮殿焚燒的焦糊味、屍體腐敗的甜腥氣,還有一種更深沉、更令人不安的寂靜——那是數十萬秦人失魂落魄的沉默。
一隊由簡陋的軺車和疲憊的駑馬組成的隊伍,如同喪葬的行列,在崎嶇的山道上艱難蠕動。車輪碾過碎石,發出單調而刺耳的聲響,仿佛在為這個行將就木的帝國敲打著最後的喪鐘。為首那輛軺車上,沒有華蓋,沒有旌旗,隻有一麵象征投降的素白麻布,無力地垂掛在車軾旁,在凜冽的風中瑟瑟抖動。車上端坐著一人,身著褪色的玄端朝服,身形單薄,正是剛剛向沛公劉邦獻出皇帝璽綬、自降為秦王的子嬰。
他臉色慘白如紙,嘴唇緊抿,沒有一絲血色。那雙曾經屬於大秦帝國最高統治者的眼睛,此刻空洞地望著前方蜿蜒的山路,瞳孔深處卻映不出任何景物,隻有一片死寂的灰敗。雙手緊握著冰冷的車軾,指節因過度用力而泛著青白,微微顫抖著。每一次車輪的顛簸,都讓他的身體隨之僵硬地晃動,如同風中殘燭。他不敢回頭,不敢去看身後那座在濃煙與火光中緩緩沉淪的鹹陽城。那裡有他列祖列宗的宗廟,有他身為大秦公子的所有榮光與記憶,如今都化作了楚人狂歡下的灰燼與焦土。屈辱如同冰冷的毒蛇,噬咬著他的五臟六腑,遠比這初冬的寒風更刺骨。他仿佛能聽到祖父始皇帝在驪山地宮深處發出的雷霆震怒,那憤怒足以掀翻整座驪山,將他這不孝子孫碾為齏粉。
“秦王,”一個低沉而略帶沙啞的聲音在車旁響起。說話的是個身著普通皮弁服、須發皆已花白的老者。他騎著一匹同樣疲憊不堪的駑馬,緊貼著子嬰的軺車。他的臉龐如同刀削斧劈,布滿了風霜刻下的深痕,一雙眼睛卻異常銳利,如同鷹隼,警惕地掃視著周圍荒涼的山脊和枯草深處。他是趙敢,一個名字早已被鹹陽宮闕遺忘,卻執掌著帝國最隱秘一脈力量的人——守陵校尉。他的職責,是守護驪山地宮的秘密,直至永恒。此刻,這職責卻變成了護送帝國最後一絲血脈逃亡的沉重使命。“前路尚遠,保存體力。”他的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奇異的穿透力,試圖將子嬰從絕望的泥沼中拉回一絲清明。
子嬰的身體幾不可察地顫抖了一下,空洞的目光艱難地聚焦在趙敢那張飽經滄桑卻異常堅定的臉上。一絲微弱的、近乎乞求的希冀在他死灰般的眼底一閃而過,隨即又被更深的恐懼淹沒。他張了張嘴,乾裂的嘴唇翕動了幾下,才發出蚊蚋般微弱嘶啞的聲音:“趙卿……沛公他……真能信守‘約法三章’?楚人……項羽……”後麵的話哽在喉嚨裡,化作一聲壓抑的、帶著血腥味的歎息。項羽焚燒阿房宮的衝天大火,如同夢魘烙印在他的靈魂深處。沛公劉邦的承諾,在這血與火的亂世,又能值幾何?
趙敢的目光越過子嬰蒼白絕望的臉,投向遠處驪山主峰那巨大而沉默的輪廓。在初冬鉛灰色的天幕下,山體呈現出一種深沉的黛青色,如同蟄伏的巨獸,無聲地俯瞰著山腳下這片末日景象。他沉默了片刻,才緩緩道:“沛公入關,秋毫無犯,收買人心。項羽暴烈,誌在摧毀。此其一。關中父老,心向沛公,此其二。”他的聲音低沉而穩定,像是在陳述一個冰冷的事實,“然,秦王,世事如棋,瞬息萬變。生死,不能隻係於他人一念之間。”
子嬰猛地一顫,死寂的眼中驟然爆發出驚疑不定的光芒,死死盯住趙敢:“趙卿……此言何意?難道……難道還有……”
趙敢沒有立刻回答。他勒住馬韁,銳利的目光如同實質的探針,仔細掃過前方一處看似平平無奇的山坳。那裡亂石嶙峋,枯黃的蒿草長得比人還高,在寒風中發出嗚咽般的聲響。幾塊半人高的巨石隨意地堆疊著,上麵覆蓋著厚厚的枯枝敗葉。空氣中彌漫著塵土、腐爛植物和遠處煙火混合的複雜氣味。但在趙敢這種常年與山陵地脈打交道的人鼻中,卻捕捉到了一絲極其微弱、幾乎難以察覺的異樣——一股陰冷、潮濕、帶著濃重土腥味和某種陳年朽木氣息的氣流,正極其緩慢地從那堆亂石和腐葉的縫隙中滲出,與周圍乾冷的山風格格不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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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籲——”趙敢突然勒緊韁繩,胯下駑馬不安地踏著蹄子停下。整個逃亡隊伍也隨之停滯。所有人的目光都帶著驚疑和疲憊,聚焦在這位沉默寡言的老校尉身上。
趙敢翻身下馬,動作沉穩利落,絲毫不顯老態。他幾步走到那堆亂石前,無視身後侍衛們緊張握緊武器的手。他蹲下身,布滿老繭和凍瘡的手,毫不猶豫地撥開覆蓋在最大一塊巨石邊緣的厚厚腐葉。一股更明顯的、冰寒刺骨的氣流猛地湧出,帶著濃烈的、混雜著青膏泥一種用於墓葬密封的特製粘土)特有的土腥味和千年古木深處腐朽氣息的怪味撲麵而來,讓離得近的幾個侍衛忍不住打了個寒噤,下意識地後退了一步。
趙敢卻恍若未覺。他的手指在冰冷潮濕的巨石底部邊緣摸索著,指尖感受著石麵上細微的紋理變化。突然,他的手指停在一處凹陷的、被泥土苔蘚幾乎完全覆蓋的淺槽上。他用力摳挖了幾下,一塊巴掌大小、邊緣光滑的圓形石鈕顯露出來。石鈕中心,刻著一個極其微小、古樸的玄鳥紋飾——那是秦室宗族最隱秘的標記之一。
趙敢從懷中取出一個用獸皮嚴密包裹的小包裹。解開獸皮,裡麵赫然是一枚形製奇特、非金非玉的黑色令牌,上麵同樣蝕刻著玄鳥紋,紋路與石鈕上的完全吻合。他小心翼翼地將令牌嵌入石鈕中心的凹槽。
“哢噠。”
一聲極其輕微、仿佛來自大地深處的機械咬合聲響起。緊接著,是令人牙酸的、沉重的石頭摩擦聲。
在眾人驚駭的目光注視下,那塊巨大的、看似渾然一體的岩石,竟然緩緩地向內旋轉、移動,露出了一個僅容一人彎腰通過的、黑黢黢的洞口!一股更加濃烈、更加陰寒的氣流如同冰河般洶湧而出,瞬間將洞口周圍的枯草凍得掛上了白霜。那混雜著青膏泥、朽木、還有一絲若有若無的、仿佛來自幽冥深處的金屬鏽蝕的氣味,強烈得令人窒息。洞口深不見底,隻有無儘的黑暗和刺骨的寒冷從中彌漫開來,像一張擇人而噬的巨口。
“天……天啊!這……這是……”子嬰身邊的近侍失聲驚呼,聲音因為極度的震驚和恐懼而變了調。就連那些經曆過戰陣、見慣了生死的侍衛,也被這突兀出現的、通往未知地底的詭秘通道所震懾,臉上寫滿了驚疑和不安。
“此乃‘陰寮泄壓道’,”趙敢的聲音在洞口噴湧的陰冷氣流中顯得異常冷靜,如同在講述一件尋常事務,“始皇帝陵寢地宮浩大,深埋九泉之下。當年修築時,為平衡地脈水氣,疏導深層陰濕,防止地宮滲漏朽壞,於驪山各處開鑿了多條此類秘道,如同地宮伸向大地深處的‘氣脈’。此道,便是其中之一。工程後期,因……因某些變故,部分泄壓道被封閉廢棄,圖紙深藏於守陵秘府之中。”他刻意省略了那些可能涉及地宮核心秘密的細節,但話語中透露出的信息,已足夠震撼人心。
子嬰早已在侍衛的攙扶下,跌跌撞撞地下了馬車。他站在那散發著刺骨寒意和詭異氣息的洞口前,單薄的身體在寒風中瑟瑟發抖,臉色比身上的素服還要慘白。他望著那深不見底的黑暗,眼中充滿了本能的恐懼。那黑暗仿佛連接著祖父那宏偉而恐怖的幽冥帝國,連接著無數為他修築陵墓而累死的工匠的怨魂。他喉嚨發緊,聲音帶著無法抑製的顫抖:“這……這下麵……通往何處?裡麵……可有……”
“通往地脈深處,”趙敢打斷了他因恐懼而混亂的思緒,語氣斬釘截鐵,“但非陵寢核心。此道廢棄多年,早已偏離主脈,如同大地深處廢棄的血管。它真正的價值,在於它連接著……”他頓了頓,目光銳利地掃過周圍驚魂未定的眾人,一字一句道:“鄭國渠開鑿時留下的‘塹山堙穀’工程密道網絡!”
鄭國渠!塹山堙穀!
這兩個詞如同驚雷,在眾人心中炸響!鄭國渠,關中命脈!當年韓國水工鄭國奉疲秦之策入秦,卻最終成就了秦人富國強兵的偉業。那橫貫關中平原、劈開無數山嶺、填平無數溝壑的巨大水渠,其開鑿過程中,為了穿越險峻地形,確實曾留下無數隱秘的施工通道,如同一條條潛藏在地下的暗河。這些通道,早已隨著工程結束而被封存、遺忘在浩繁的工程圖卷和歲月的塵埃之中。
“趙校尉……你……你是說……”子嬰的聲音因為激動和難以置信而劇烈顫抖,慘白的臉上終於泛起一絲病態的紅暈。
“此道,便是當年溝通驪山與渭北鄭國渠主脈的其中一條地脈支線!”趙敢的聲音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力量,“沿此道下行,可避開楚軍耳目,循水脈指引,穿行於地底,最終抵達鄭國渠的某處廢棄堰口。再由堰口暗道,順水流或支脈,可南下……入漢中,乃至巴蜀!”巴蜀!那個被崇山峻嶺環繞、易守難攻的天然堡壘!那是秦國統一天下的重要後方,也是帝國覆滅後,唯一可能保存秦人最後力量、以圖再起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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希望!如同黑暗中驟然燃起的微弱火種,瞬間點燃了所有人瀕臨絕望的心!侍衛們疲憊麻木的臉上,第一次出現了激動和振奮的光彩。連子嬰那死灰般的眼中,也重新燃起了一絲微弱的生機。
“事不宜遲!請秦王隨臣入道!”趙敢不再多言,果斷下令。他率先從一名侍衛手中接過一支早已準備好的、粗大的鬆脂火把。火石敲擊,火星濺落在浸滿鬆油的布頭上,“噗”地一聲,橘黃色的火焰升騰起來,驅散了洞口處一小片濃稠的黑暗,也帶來了一絲微弱的暖意。但這暖意很快就被洞口噴湧出的、更加洶湧的陰冷寒流所吞噬,火焰在氣流中劇烈地搖曳,發出“呼呼”的聲響,光線也變得明滅不定,將洞口眾人的影子在嶙峋的山石上拉扯得如同群魔亂舞。
趙敢毫不猶豫,一手擎著火把,一手按在腰間的青銅劍柄上,矮身率先鑽入了那深不可測的黑暗洞口。他的身影瞬間被濃重的黑暗吞沒,隻有那一點搖曳的火光,在洞口深處孤獨地跳動著,成為唯一的方向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