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海郡,番禺城今廣州)。
時值深秋,本該是嶺南最宜人的季節,然而空氣卻沉重得如同浸透了水銀。鉛灰色的雲層低低壓在城頭,密不透風,悶熱潮濕得令人窒息,每一次呼吸都帶著濃重的、鹹腥的海風氣息,混雜著城外原始叢林蒸騰出的腐殖土與瘴氣的味道,沉甸甸地壓在每個人的心頭。城牆上巡邏的士卒,皮甲內襯早已被汗水反複浸透,緊貼在身上,黏膩不堪,腳步也失去了往日的利落,顯得有些拖遝和沉重。城下的市集,往日的喧囂被一種無形的惶恐壓製著,叫賣聲稀稀拉拉,行人步履匆匆,眼神閃爍,空氣中彌漫著一種山雨欲來的壓抑。
郡尉府邸深處,一間臨水的軒榭內,門窗卻緊閉著。嶺南特有的濕熱被隔絕在外,室內四角巨大的青銅冰鑒裡,珍貴的冰塊正緩慢融化,散發出絲絲涼意,勉強維持著一方清涼。冰鑒表麵凝結的水珠沿著繁複的饕餮紋飾滑落,滴在光滑的黑色陶磚上,發出單調而清晰的“嗒…嗒…”聲,在這異常寂靜的空間裡,顯得格外刺耳。
南海尉趙佗,身著一件素色深衣,未著甲胄,正襟危坐於一張寬大的黑漆木案之後。他年約五旬,麵容清臒,顴骨微凸,兩鬢已染霜色,但那雙細長的眼睛卻異常明亮銳利,如同深潭之水,表麵平靜無波,深處卻暗流洶湧,沉澱著數十年征伐嶺南、開疆拓土的滄桑與洞悉時局的深沉智慧。此刻,他正全神貫注地凝視著案上攤開的一卷卷帛書和竹簡。燭台上的牛油蠟燭燃燒穩定,昏黃的光暈將他專注的身影投在身後的素牆上,微微晃動。
每一卷簡牘,都像一塊冰冷的巨石,沉甸甸地壓在他的心上。
“……二世元年七月,戍卒陳勝、吳廣等,遇雨失期,法當斬,遂率眾九百人起於大澤鄉,詐稱公子扶蘇、項燕,號‘張楚’,旬月之間,聚眾數萬,攻城略地,關東震動……”這份來自會稽郡的密報,字跡潦草,墨色深重,仿佛帶著戰火的焦糊味和血汙。
“……八月,陳勝遣周文率軍數十萬,西向攻秦,已破函穀關!前鋒距西水不過百裡!鹹陽告急……”這是從九江郡輾轉而來的加急軍情,帛書邊緣已有磨損,傳遞的艱辛可見一斑。
“……沛人劉邦,聚眾數百,斬白蛇起義於芒碭山,自稱‘赤帝子’,響應陳勝……”
“……原楚國貴族項梁、項羽叔侄,殺會稽郡守殷通起兵,收吳中精兵八千……”
“……魏咎、田儋、韓廣等六國舊族,紛紛自立為王,裂土複國……”
“……二世皇帝誅殺大臣及諸公子,宗室震恐,鹹陽城內人人自危……”
“……章邯領驪山刑徒及奴產子擊賊,雖有小勝,然賊勢燎原……”
字字句句,如同無聲的驚雷,在這悶熱的軒榭內炸響。趙佗的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冰涼的案角,指尖傳來堅硬的觸感,卻無法驅散心底那不斷蔓延的寒意。函穀關破了?那個號稱“一夫當關,萬夫莫開”的秦國東大門,竟然被一群戍卒刑徒攻破了?鹹陽告急?那個象征著無上權力、固若金湯的帝都,竟然暴露在叛軍的兵鋒之下?二世誅殺宗室?連血脈相連的公子們都難逃毒手?還有那些六國的幽靈,竟然如此迅速地撕破了秦律的鐵幕,重新豎起了故國的旗幟?
“中原…竟已糜爛至此?”趙佗的聲音極低,幾乎微不可聞,像是在問自己,又像是在確認這難以置信的噩耗。他緩緩閉上眼,腦海中卻不由自主地浮現出鹹陽宮巍峨的殿宇,那莊嚴肅穆的朝會,始皇帝嬴政端坐於帝座之上,目光如電,掃視群臣,一言可決天下興亡的赫赫威儀……那時的帝國,是何等的雄渾磅礴,氣吞山河!可如今,不過短短數年,這龐然大物竟已從內部轟然崩塌,烽煙四起,遍地豺狼!一股難以言喻的悲涼和巨大的荒謬感,如同冰冷的毒蛇,纏繞上他的心臟。
“大人。”一個低沉的聲音打破了沉寂。副將任囂,趙佗最倚重的臂膀,也是當年隨屠睢一同南征的老將,此刻正肅立在一旁。他身材魁梧,麵容剛毅,左頰一道斜貫的刀疤在燭光下顯得格外猙獰,那是早年與百越部族血戰時留下的印記。他同樣身著便服,但腰背挺得筆直,如同一柄隨時準備出鞘的利劍。他手中捧著一卷最新的竹簡,麵色凝重如鐵。“桂林郡急報。運送今歲糧秣、軍械的輜重隊…在過靈渠入漓水後,於蒼梧今廣西梧州)地界,被自稱‘蒼梧王’的桀駿部族…劫了。”
“桀駿?”趙佗猛地睜開眼,銳利的目光如同實質般刺向任囂,“那個三年前被我們打得遁入深山,僅以身免的桀駿?他哪來的膽子?哪來的人馬?”他的聲音裡帶著一絲被冒犯的怒意,但更多的是一種冰冷的審視。一個被打殘的部落首領,怎敢在此時跳出來?
任囂將竹簡呈上,聲音帶著壓抑的憤怒和一絲不易察覺的憂慮:“據逃回的士卒稟報,桀駿此次糾集的人馬,遠超其本部族。其中…混雜了大量中原口音的流民,甚至…似乎有被擊潰的秦軍潰卒!他們裝備雜亂,但人數眾多,悍不畏死。領頭的,就是那個桀駿!他揚言…‘秦失其鹿,天下共逐之’,嶺南…當為百越之嶺南!”
小主,這個章節後麵還有哦,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後麵更精彩!
趙佗接過竹簡,卻並未立刻展開,隻是用指腹感受著竹片粗糙冰冷的紋理,眼神變幻不定。流民?潰卒?中原口音?一個被打殘的桀駿,如何能迅速聚攏起這樣一股力量?答案呼之欲出——中原大亂,流民四散,亡命之徒、潰散兵卒,如同決堤的洪水,正沿著尚未完全封閉的通道,洶湧南下!他們帶來了動亂的火種,也點燃了百越各部族心中壓抑已久的反抗烈焰!桀駿,不過是第一個嗅到血腥味,並試圖趁機攫取權力的梟雄罷了!
“中原的亂火,終究…還是燒過來了。”趙佗的聲音低沉而疲憊,帶著一種洞悉宿命般的了然。他輕輕放下竹簡,目光投向軒榭緊閉的雕花木窗,仿佛能穿透厚重的木料和濕熱的空氣,看到外麵那躁動不安的城池,看到莽莽群山深處蠢蠢欲動的百越部族,看到更北方那一片片燃燒的土地和崩塌的秩序。
“大人,”任囂上前一步,聲音壓得更低,帶著一種破釜沉舟的決絕,“中原已成煉獄,鹹陽自顧不暇,二世昏聵暴虐,宗室屠戮殆儘…嶺南五十萬軍民,連同陸續南遷的中原百姓,何止百萬之眾!我們的糧秣,我們的軍械,我們的退路,已全然斷絕!”他猛地單膝跪地,甲胄摩擦發出沉悶的聲響,昂首直視趙佗,眼中燃燒著熾熱的火焰,“末將懇請大人!為這百萬生靈計,當斷則斷!絕北道,自守險要!擁百越之眾,據南海之地,立不拔之基業!此乃天授之時也!”
“斷道自立?”趙佗的瞳孔驟然收縮,這四個字如同千斤重錘,狠狠砸在他的心坎上。他猛地站起身,寬大的深衣袖袍拂過案幾,帶倒了旁邊一隻盛著清水的陶盞。“啪嚓!”清脆的碎裂聲在寂靜的軒榭內顯得格外驚心動魄。冰涼的清水混合著陶片碎片,在光滑的地麵上迅速洇開一片深色的水漬,蜿蜒流淌,如同一條不祥的溪流。
任囂的話,像一把鋒利的匕首,瞬間刺破了他心中最後一絲對鹹陽、對那個搖搖欲墜的秦帝國的幻想和忠誠。斷道自立!這意味著徹底斬斷與中原的聯係,放棄秦帝國南海尉的身份,成為這片蠻荒之地的實際主宰者!一個巨大的、充滿誘惑也充滿凶險的選擇,赤裸裸地擺在了他的麵前。一股難以遏製的熱血猛地衝上頭頂,夾雜著對權力的渴望、對未知的恐懼、以及對肩上沉重責任的巨大壓力,讓他的呼吸都變得粗重起來。他下意識地探手入懷,緊緊握住了一個冰冷堅硬、棱角分明的物體——那枚象征著始皇帝賦予他南海最高軍政大權的青銅錯金虎符!虎符的紋路深深嵌入掌心,帶來一陣刺痛,也帶來一絲異樣的清醒。
“放肆!”趙佗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被冒犯的威嚴和本能的抗拒,如同受傷的猛虎發出的低吼,在軒榭內回蕩。“任囂!你知道你在說什麼嗎?!此乃大逆不道!是要誅滅九族的重罪!”他雙目圓睜,死死盯著跪在地上的副將,胸膛劇烈起伏。始皇帝威嚴的身影仿佛又在眼前浮現,那雙洞察一切、掌控一切的眼睛,似乎正穿透時空,冷冷地注視著他。
然而,任囂並未退縮。他抬起頭,臉上那道刀疤在燭光下微微抽動,眼神卻異常堅定,甚至帶著一種近乎悲壯的懇切:“大人!末將追隨您二十年,從屠睢將軍血戰西甌、駱越,到您主政南海,開靈渠,築番禺,撫百越,化刀兵為犁鋤!末將親眼看著這片瘴癘之地,在您手中一點點變成可居之城!這五十萬將士和南遷的百姓,哪一個不是將身家性命托付於您?哪一個不是靠著您定下的規矩和靈渠的糧米才得以活命?!”
他的聲音因激動而微微發顫,每一個字都如同重錘敲在趙佗的心上:“如今,中原大亂,鹹陽自身難保,二世倒行逆施,視天下如仇寇!朝廷的詔令在哪裡?允諾的糧秣軍械在哪裡?沒有!隻有源源不斷的流民和潰兵,帶來混亂和劫掠!隻有桀駿這樣的跳梁小醜,在窺伺著我們的虛弱,想要將我們撕碎!大人!秦律還在,可秦的天命呢?秦的威嚴呢?秦還能保護這嶺南百萬生靈嗎?若不自守,難道要坐視我們耗儘最後一口糧,流儘最後一滴血,然後被蜂擁而至的流寇、複起的百越、或是中原殺來的新主,像碾死螻蟻一樣屠戮殆儘嗎?!”
任囂的話語,如同一把把冰冷的鑿子,毫不留情地鑿開了趙佗心中那層名為“忠誠”的堅冰,露出了下麵赤裸裸的現實和殘酷的生存邏輯。是啊,秦律?那曾經如天條般不可逾越的律法,在鹹陽宮闕崩塌、帝國分崩離析的今天,在這萬裡之外的嶺南,還有多少實際的約束力?鹹陽的威嚴?早已被陳勝、項羽、劉邦們的戰旗踐踏在泥濘之中!朝廷的庇護?更是天方夜譚!他們現在麵對的,是桀駿的刀鋒,是百越山林的毒箭,是流民潰卒的劫掠,是即將到來的、無法避免的混亂大潮!
趙佗握著虎符的手,指節因過度用力而咯咯作響,青筋暴起。他緩緩轉過身,背對著任囂,目光死死地盯在牆壁上懸掛的那幅巨大的羊皮地圖上。地圖上,用朱砂清晰地勾勒出秦帝國遼闊的疆域,北抵陰山長城,南達象郡南海,東至大海,西臨流沙,是何等的雄渾壯闊!一條醒目的黑線,代表著連接嶺南與中原的生命線——由湘水、靈渠、漓水、西江共同構成的水陸通道。而此刻,在這幅象征著帝國偉力的地圖上,北方那片廣袤的土地,正被用墨筆勾勒出一道道扭曲、斷裂的痕跡,代表著燃起的烽火和崩塌的秩序。象征著鹹陽的那點朱砂,仿佛正在地圖上黯淡下去,被四周洶湧而來的黑色浪潮所吞噬。
這章沒有結束,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
他仿佛看到了始皇帝嬴政最後一次東巡時,在琅琊台上,迎著獵獵海風,手指南方,對他說:“趙卿,南海之地,瘴癘未開,百越雜處,然襟江帶海,沃野千裡,乃朕為子孫萬代開之基業!朕將此五十萬軍民托付於卿,非唯征伐,更在長治!當使秦法南行,華風南漸,化甌駱為秦人,變荒服為樂土!此功,當銘刻於南海之濱,與日月同輝!”
始皇帝那深沉而充滿力量的聲音,仿佛還在耳畔回響。那殷切的目光,那如山般沉重的托付,曾經是他心中不可動搖的信念和榮耀。可如今……趙佗的指尖深深陷入掌心虎符的紋路之中,那冰冷的青銅似乎也在灼燒著他的皮膚。帝國的根基正在土崩瓦解,他趙佗,難道真要抱著這枚失去效用的虎符,帶著五十萬軍民,為那個早已失去天命、甚至瘋狂屠戮自己血脈的暴君二世殉葬嗎?讓始皇帝托付的這片基業,重新淪為百越部族混戰廝殺的獵場,讓二十年來無數將士血染南荒、無數民夫開鑿靈渠的艱辛,付之東流?讓百萬生靈在即將到來的亂世洪流中化為齏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