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縣,孔裡。深秋的風,裹挾著來自北方的寒意和若有若無的焦糊氣息,粗暴地刮過這片被奉為儒家聖地的古老村落。曾經綠意盎然的桑榆,如今隻剩下光禿禿的枝椏,在鉛灰色的蒼穹下伸展著絕望的虯枝,發出嗚咽般的嘶鳴。村道兩旁的屋舍,許多門窗緊閉,甚至釘上了粗陋的木板,顯露出一種末世般的蕭條與死寂。空氣中彌漫著塵埃、炊煙和一種難以言喻的、混合著恐懼與期待的沉悶氣息。唯有孔氏故宅那依舊高聳的飛簷鬥拱,在蒼茫暮色中沉默地矗立著,如同一個閱儘滄桑、卻行將就木的巨人。
宅邸深處,一間不起眼的偏廳內,門窗被厚重的麻布簾幕遮擋得嚴嚴實實,隔絕了外麵呼嘯的風聲和窺探的目光。室內隻點著一盞孤零零的陶製油燈,豆大的火苗在燈盞中不安地跳躍著,將兩個緊張忙碌的身影投射在斑駁的牆壁上,如同皮影戲中的鬼魅,被無形的絲線牽引著,動作急促而壓抑。
孔鮒,孔子九世孫,這位曾拒絕秦廷征召、隱居故裡的當代大儒,此刻早已沒有了往日的從容淡定。他須發皆白,麵容清臒,眉宇間刻著深深的憂慮紋路,此刻更因極度的緊張而顯得異常嚴峻。他穿著一件洗得發白的深色麻布深衣,袖口高高挽起,露出枯瘦卻異常有力的手臂。他正半跪在偏廳內側一麵看似尋常的夯土牆前,那雙曾執筆著書、揮斥方遒的手,此刻卻沾滿了灰白的泥漿和汗漬,正用一把邊緣磨得鋒利的青銅短匕,小心翼翼地、一點點地刮削著牆壁上一塊略微凸起的區域。
牆壁的夯土被精心處理過,外層堅硬如常,但匕首刮開表麵一層後,便露出了裡麵顏色稍淺、質地更為疏鬆的填充土。孔鮒的動作異常謹慎,每一次刮削都屏住呼吸,生怕發出過大的聲響。匕首刮過土層的細微“沙沙”聲,在死寂的室內被無限放大,如同死神的低語,敲打著每個人的神經。
“夫子…您…您慢些…”旁邊一個同樣須發皆白、滿臉皺紋、佝僂著背的老仆孔忠,聲音壓得極低,帶著濃重的喘息和難以抑製的顫抖。他雙手緊緊捧著一個沉重的、用桐油反複浸刷過的巨大漆木匣子。匣子表麵雕刻著古樸的雲雷紋,沉重而堅固。他枯瘦的雙臂因過度用力而微微顫抖,渾濁的老眼死死盯著孔鮒的動作,眼神裡充滿了恐懼和一種近乎虔誠的守護。
孔鮒沒有回應,他全部的注意力都凝聚在指尖的匕首和麵前的牆壁上。額頭上滲出細密的汗珠,順著他深刻的皺紋滑落,滴進脖頸,帶來一絲冰涼的觸感。他的眼神銳利如鷹隼,卻又帶著一種近乎悲壯的決絕。終於,匕首尖端觸碰到了一塊堅硬、光滑的物體邊緣!
“找到了!”孔鮒的聲音低沉嘶啞,帶著一種劫後餘生的激動。他立刻放下匕首,改用手指,如同對待稀世珍寶般,極其輕柔地摳挖著那塊硬物周圍的鬆土。灰白色的泥土簌簌落下。漸漸地,一塊邊緣被打磨得異常光滑的、顏色深暗厚重的巨大石板顯露出來!石板邊緣與周圍夯土嚴絲合縫,若非孔鮒親手封藏並留下隱秘標記,絕難發現端倪。
孔忠見狀,連忙將沉重的漆木匣子小心地放在地上,發出沉悶的“咚”的一聲。他湊上前,用自己同樣枯槁卻異常穩定的手,幫著孔鮒一起清理石板周圍的泥土。兩人配合默契,動作卻愈發急促,仿佛在與某種無形的、步步緊逼的災難賽跑。
石板終於被完全清理出來,足有三尺見方。孔鮒深吸一口氣,雙手抵住石板邊緣一處不易察覺的凹陷處,孔忠則默契地扶住另一側。
“一、二、用力!”孔鮒低喝一聲。兩人同時發力,手臂上青筋暴起,枯瘦的身體爆發出驚人的力量。“嘎吱——”一陣令人牙酸的摩擦聲響起,沉重的石板被緩緩向內推開,露出了一個黑黢黢的洞口!一股混合著陳舊土腥、朽木氣息和淡淡竹墨清香的、塵封了數十年的空氣,瞬間從洞口中彌漫出來,帶著歲月的重量,撲麵而來。
洞口之內,並非預想中的黑暗。借著油燈微弱的光線,可以看到裡麵並非一個簡單的牆洞,而是一個用規整的青磚精心砌築的小型密室!密室的牆壁、地麵、頂棚都覆蓋著厚厚的、經過特殊處理的石灰層,用以防潮。密室中央,整整齊齊地碼放著數十卷用上等絲帛包裹、再用細麻繩精心捆紮的竹簡!這些竹簡被一層層錯落有致地疊放在特製的木架上,木架也塗滿了防蟲蛀的桐油,在幽暗中泛著溫潤的光澤。
《詩》、《書》、《禮》、《樂》、《易》、《春秋》…孔鮒的目光掃過那些絲帛包裹上模糊卻依舊可辨的字樣,呼吸瞬間變得粗重起來。這些,正是當年秦廷頒布“挾書律”、勒令焚毀天下《詩》《書》百家語時,他的父親孔襄,這位孔氏嫡裔,在無數個不眠之夜,召集忠仆,冒著誅滅九族的風險,在故宅深處秘密開鑿密室,將家傳的儒家核心典籍,連同一些珍貴的諸子著作如部分未被秦廷完全掌控的《孟子》篇章),儘數藏匿於此的!這是孔氏一族乃至整個華夏文脈最後的火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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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忠伯!快!”孔鮒的聲音帶著難以抑製的顫抖和急迫,他率先探身進入密室,雙手如同捧起初生的嬰兒,極其輕柔地捧起一卷包裹著深藍色絲帛、標注著《尚書》的竹簡。絲帛冰涼順滑的觸感,竹簡特有的沉甸甸的分量,讓他那顆飽經憂患的心瞬間被巨大的暖流和使命感填滿。這不是普通的竹簡,這是祖先的智慧,是文明的根脈!
孔忠也立刻行動起來,動作迅捷得不像一個老人。他小心翼翼地將地上沉重的漆木匣子打開,露出裡麵同樣鋪著防潮的石灰和乾燥的香草。兩人如同最虔誠的朝聖者,也如同最熟練的竊賊,在狹小的密室內外快速而無聲地傳遞著。一卷卷承載著華夏千年智慧的竹簡,被孔鮒極其輕柔地捧出密室,再由孔忠極其鄭重地安放進那巨大的、如同棺槨般的漆木匣子裡。每一個動作都小心翼翼,每一次交接都屏息凝神。油燈昏黃的光暈下,兩人布滿皺紋和泥汙的臉上,汗珠滾落,眼神卻燃燒著一種近乎殉道者的光芒。
時間在無聲的傳遞中飛速流逝。當最後一卷竹簡——《樂經》的殘篇——被孔忠極其鄭重地放入匣中,並用特製的木楔和乾燥的香草仔細填滿縫隙、壓緊固定後,兩人都長長地、無聲地舒了一口氣,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擔,身體幾乎虛脫。孔忠顫抖著雙手,將漆木匣子那沉重的、同樣雕刻著雲雷紋的蓋子緩緩合上。“哢噠”一聲輕響,精巧的青銅搭扣鎖死,將匣內的千年文脈與外麵風雨飄搖的世界暫時隔絕。
“夫子…成了…”孔忠的聲音嘶啞乾澀,帶著濃重的疲憊,卻又充滿了完成神聖使命的欣慰。他佝僂著背,用儘力氣想將沉重的匣子抱起,卻一個趔趄。
孔鮒連忙伸手扶住他,同時也扶住了匣子。他枯瘦的手掌緊緊按在冰涼光滑的漆木蓋子上,感受著匣內那沉甸甸的存在。他的目光再次投向那被推開的石板和幽深的密室洞口,又看看眼前這個承載著最後希望的“棺槨”,眼神複雜到了極點。有完成父親遺命的釋然,有守護文脈的悲壯,更有對未來的無儘憂慮和茫然。
“封上它。”孔鮒的聲音低沉而疲憊,帶著一種塵埃落定後的虛無。他指了指被推開的石板和顯露的牆洞。
孔忠默默點頭。兩人合力,將那塊沉重的石板重新推回原位,嚴絲合縫地堵住了洞口。接著,孔鮒拿起之前刮下的、顏色稍淺的鬆軟泥土,混合著早就準備好的、特意調製的同色濕泥,開始仔細地、一層層地回填、壓實、抹平,小心翼翼地覆蓋在石板上,儘力恢複牆壁的原貌。孔忠則用一塊半濕的麻布,仔細擦拭掉石板邊緣溢出的泥漿和所有刮削的痕跡。
當最後一抹泥土被均勻地塗抹在牆壁上,再用粗糙的麻布輕輕摩擦,使其顏色和質感與周圍牆體儘可能一致時,油燈的火苗猛地跳動了一下,仿佛耗儘了最後的力氣,室內驟然陷入一片更深的昏暗。
孔鮒扶著冰冷的牆壁,劇烈地咳嗽起來,每一次咳嗽都撕扯著肺腑,佝僂的身體在昏暗的光線下顫抖得如同風中的殘燭。孔忠慌忙上前攙扶。
“夫子…您…”孔鮒擺擺手,喘息稍定,目光落在牆角那個沉甸甸的漆木匣子上,眼中最後的光芒如同風中殘燭般明滅不定。他緩緩抬起枯瘦的手指,指向那如同棺槨般的匣子,聲音嘶啞,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決斷:“忠伯…帶上它…離開魯地…去…去南方…去越人…或楚人…勢力未及的山野…尋一處…人跡罕至的…石穴…深埋…守之…”他的話語斷斷續續,卻字字千鈞。
孔忠渾身劇震,難以置信地看著孔鮒:“夫子!您…您不一起走?!這天下雖亂,未必沒有安身之所!您…”
“我…走不了…”孔鮒慘然一笑,那笑容在昏暗的光線下顯得無比淒涼,卻又帶著一種洞悉命運的平靜,“孔鮒之名…在秦吏的牘冊上…太顯眼…若我離去…孔裡…孔氏族人…必遭池魚之殃…他們…會掘地三尺…”他劇烈地喘息著,渾濁的目光投向窗外那漆黑如墨的、仿佛隱藏著無數窺視眼睛的夜空,“我留在此地…便是…便是這‘書’…最後的…障眼法…若天不亡斯文…後世…當有…有識之士…能循…先父之誌…再…再啟此壁…”
孔忠老淚縱橫,撲通一聲跪倒在地,額頭重重磕在冰冷的地麵上,發出沉悶的響聲:“夫子!老奴…老奴誓死追隨夫子!豈能棄您而去!”
孔鮒艱難地彎下腰,用那雙沾滿泥汙、冰冷枯槁的手,緊緊抓住孔忠顫抖的肩膀,渾濁的眼中爆發出最後、也是最強烈的光芒,那光芒中蘊含著不容抗拒的意誌和托付江山的重責:“聽著!孔忠!此匣之內…非竹簡…乃…乃華夏之魂魄!我孔氏…列祖列宗…畢生守護之精魄!它…它比我的命…比你的命…比這孔裡所有人的命…加起來…都重!你必須走!帶著它…活下去!將它…藏好!守好!直到…直到真正…能托付的…太平盛世…出現!此乃…我孔鮒…以孔聖嫡裔…以汝主之身…對你…最後的…也是唯一的…命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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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聲音因激動和虛弱而嘶啞破裂,每一個字都如同耗儘生命的呐喊,在昏暗的偏廳內回蕩,帶著一種震撼人心的悲壯力量。孔忠抬起頭,看著孔鮒那張在昏暗光影下因決絕而近乎猙獰的臉龐,看著他眼中那燃燒到生命儘頭的、不容置疑的意誌火焰,所有的哭泣、所有的恐懼、所有的猶豫,在這一刻被徹底燒成了灰燼。一股同樣決絕的勇氣,從這位老仆枯槁的身體深處升騰而起。
他猛地抹去臉上的淚水,再次重重磕了一個頭,額頭撞擊地麵的聲音沉悶而堅定:“諾!孔忠…領命!人在…書在!”
孔鮒緊繃的身體驟然鬆懈下來,臉上露出一絲如釋重負的、極其疲憊的笑容。他鬆開抓著孔忠肩膀的手,身體晃了晃,幾乎站立不穩。孔忠連忙起身攙扶住他。
“去吧…趁夜…趁…亂…”孔鮒的聲音微弱下去,仿佛風中遊絲,“走後…將…將宅後…通往…後山…的那條…密徑…入口…毀掉…”
孔忠含淚重重點頭。他不再猶豫,猛地一咬牙,轉身用儘全身力氣抱起那個沉重的漆木匣子。匣子的重量壓得他本就佝僂的腰更加彎曲,但他枯瘦的雙臂卻爆發出驚人的力量,死死抱住,仿佛抱著自己的生命乃至超越生命的東西。他最後深深地看了一眼在昏暗油燈下搖搖欲墜、麵色灰敗的孔鮒,那一眼,飽含了無儘的悲痛、不舍和承諾。然後,他毅然決然地轉身,抱著那承載著華夏文脈最後火種的“棺槨”,蹣跚而堅定地、無聲地融入了偏廳外更加濃重的黑暗之中。
孔鮒獨自一人,扶著冰冷的牆壁,支撐著搖搖欲墜的身體。聽著孔忠的腳步聲在黑暗中迅速遠去,最終消失,他緊繃的心弦終於徹底斷裂。巨大的空虛和疲憊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將他淹沒。他再也支撐不住,身體沿著冰冷的牆壁緩緩滑落,最終癱坐在布滿灰塵的地麵上。
油燈的火苗跳躍了幾下,終於徹底熄滅。偏廳陷入一片伸手不見五指的、絕對的黑暗和死寂。隻有孔鮒粗重而艱難的喘息聲,在無邊的黑暗中微弱地起伏,如同一個時代最後的、微弱的脈搏。
十五年光陰,彈指即逝。沛公劉邦的旗幟,已然插上了鹹陽巍峨的城頭。然而這座曾經象征著無上權力與秩序的帝都,此刻卻如同一個被蹂躪殆儘的巨人,在楚霸王項羽複仇的怒火中痛苦呻吟。
鹹陽,渭水南岸,阿房宮區域。曾經連綿三百裡、覆壓天際、窮極奢華的宮殿群,此刻已化為一片無邊無際的焦土煉獄!衝天的大火燃燒了數月仍未熄滅,濃煙滾滾,遮天蔽日,將整個天空都染成了猙獰的暗紅色。粗大的、尚未完全燒儘的巨木梁柱如同巨獸的骸骨,在熾烈的火焰中扭曲、爆裂,發出震耳欲聾的劈啪巨響和轟然倒塌的悶響。刺鼻的焦糊味、木材燃燒的煙氣、以及…一種令人作嘔的、皮肉脂肪焚燒的惡臭,混合在一起,形成一股令人窒息的死亡氣息,彌漫在每一寸灼熱的空氣中。
一隊隊盔甲染血、神情亢奮又帶著幾分劫後餘生的疲憊的漢軍士卒,正押解著垂頭喪氣、麵如死灰的秦朝降卒和官吏,在廢墟間穿行。他們粗暴地踢開殘垣斷壁,翻找著一切可能值錢的東西——散落的青銅器、斷裂的玉飾、甚至鑲嵌在焦黑木料上的鎏金銅片。粗魯的嗬斥聲、絕望的哭喊聲、搶奪戰利品的爭吵聲,與遠處宮殿倒塌的轟鳴、火焰燃燒的咆哮交織在一起,構成了一曲帝國徹底崩塌的末日交響。
在這片混亂的焦土邊緣,靠近渭水的一處相對完整的府庫區。這裡的建築雖然也遭到波及,但主體結構尚存,牆壁被煙熏得黢黑,門窗多有破損,空氣中同樣彌漫著焦糊味和灰塵。一隊由漢軍銳士嚴密把守的庫房外,沛公尚未稱帝)劉邦的心腹謀士,叔孫通,正帶著幾個同樣穿著文士深衣、但麵色蒼白、難掩驚惶的舊秦博士,緊張地進行著清點工作。
叔孫通,這位以精通禮儀、善於變通而聞名的儒生,此刻也失去了往日的從容。他須發花白,臉上沾著煙灰,眉頭緊鎖,深衣的下擺被瓦礫和汙水沾染得汙穢不堪。他指揮著幾個博士和臨時征召來的識字的降卒,在一排排高大的、同樣被煙熏火燎過的木架間穿梭。木架上堆放著大量從阿房宮、鹹陽宮各處搶救出來、或從秦丞相府、禦史府收繳來的竹簡、帛書、輿圖、戶籍冊等文書檔案。許多竹簡散落一地,被匆忙的腳步踩踏,沾滿了汙泥和血漬。
“快!都仔細些!丞相有嚴令!凡書冊、圖籍、律令、戶籍,一片竹簡也不許毀壞!全部登記造冊,運往霸上軍營!”叔孫通的聲音嘶啞,帶著不容置疑的嚴厲,在嘈雜混亂的庫房內回蕩。他深知蕭何的戰略眼光——這些看似無用的故紙堆,正是未來治理天下的根基!是比金銀珠寶更重要的財富!
他親自俯身,從一堆散落的、被汙水浸透的竹簡中,小心翼翼地拾起幾片。竹簡上的字跡已被泥水模糊,依稀可辨是《秦律·田律》的片段。看著這些曾經代表著帝國森嚴法度、如今卻如同垃圾般被遺棄在汙泥中的律條,叔孫通的眼中閃過一絲複雜的情緒,有唏噓,有感慨,也有一絲不易察覺的慶幸——秦法雖苛,其體係之完備,卻正是新朝亟需的框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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