泗水郡,沛縣以西。時值季夏,本該是江淮平原草木蔥蘢、生機勃勃的時節,然而一場突如其來的、醞釀了數日的悶熱,終於被天際滾過的沉雷撕裂。鉛灰色的雲層如同巨大的、飽吸了汙水的破絮,低低地壓在廣袤的原野之上,壓得人喘不過氣。空氣粘稠得如同凝固的油脂,沒有一絲風,隻有沉悶得令人心頭發慌的寂靜。田野間勞作的農人早已歸家,官道上行人絕跡,連聒噪的夏蟬都噤了聲,天地間隻剩下一種令人窒息的、山雨欲來的死寂。
通往驪山的馳道,這條曾象征著帝國無上權威與效率的寬闊大道,此刻在鉛灰色的天幕下,如同一條僵死的巨蟒,蜿蜒伸向北方遙遠而陰沉的群山。泥濘的路麵上,一串歪歪扭扭、深陷泥濘的腳印和車轍印,艱難地向前延伸著。腳印雜亂而沉重,間或能看到暗紅色的、被雨水衝刷得極淡卻依舊刺目的血跡。
一隊衣衫襤褸、形容枯槁的人影,正頂著這令人窒息的悶熱和隨時可能傾瀉的暴雨,在泥濘的馳道上蹣跚前行。他們大多戴著沉重的木製或鐵製的桎梏,粗糙的木頭或冰冷的鐵圈深深勒進皮肉,磨出紫黑色的血痂和潰爛的傷口。腳上拴著粗大的麻繩,將十幾個人連成一串。沉重的腳步聲、鐵鏈拖曳的嘩啦聲、以及壓抑的、帶著痛苦和絕望的喘息聲,是這死寂天地間唯一的聲響。
隊伍最前方,一個身材高大、隆準美髯的中年漢子,正是沛縣泗水亭長劉邦。他此刻早已沒了平日裡的豪氣與不羈,身上的亭長號衣沾滿了泥漿和汗漬,緊緊貼在身上,勾勒出略顯疲憊的輪廓。腰間象征身份的銅印綬帶早已不見蹤影,取而代之的是一柄用布條草草纏裹的青銅長劍——那是他最後的倚仗。他左手緊緊按著劍柄,指關節因用力而發白,右手則死死攥著一條浸透了汗水的皮鞭,鞭梢無力地垂在泥水裡。
他的眉頭緊鎖,擰成一個深深的川字,額頭上豆大的汗珠滾滾而下,混合著灰塵,在黝黑的臉上衝出幾道泥溝。一雙細長的眼睛,此刻失去了往日的狡黠和戲謔,隻剩下濃得化不開的焦慮和一絲不易察覺的恐懼,死死地盯著北方天際那翻滾得越來越劇烈、顏色也越來越深沉的烏雲。每一次沉悶的雷聲滾過,都像重錘般敲在他的心坎上。
“快!都他娘的給老子走快點!磨蹭什麼!想喂野狗嗎?!”劉邦猛地揚起皮鞭,在空中虛抽了一記,發出“啪”的一聲脆響,在悶熱的空氣中顯得格外刺耳。他的聲音嘶啞,帶著一種色厲內荏的暴躁。鞭子並未真正落在那些步履蹣跚的刑徒身上,更多的是一種宣泄內心的焦灼。
一個走在隊伍中間、戴著沉重木枷的年輕人,因體力不支一個趔趄,沉重的枷鎖帶著他猛地向前撲倒,整個人重重地摔在泥濘裡,濺起一片渾濁的泥水。“啊!”一聲痛苦的悶哼。
“廢物!”押解隊伍的一個秦軍什長,是個滿臉橫肉、眼神凶狠的漢子,見狀立刻罵罵咧咧地衝上前,抬起穿著硬底軍靴的腳,狠狠踹向那摔倒刑徒的腰肋,“裝死是吧?!起來!”
“住手!”劉邦猛地回頭,厲聲喝道。他幾步跨到那什長麵前,高大的身影帶著一種迫人的氣勢,細長的眼睛死死盯著對方,“踹死了他,你替他走到驪山?還是你替他扛枷鎖?!”
那什長被劉邦的眼神和氣勢懾住,悻悻地收回腳,嘴裡兀自嘟囔著:“亭長…這雨眼瞅著就要下來了…誤了期限…你我…都吃罪不起…”
“老子知道!”劉邦煩躁地低吼一聲,像一頭被逼到牆角的困獸。他不再理會那什長,俯身一把抓住摔倒刑徒的胳膊,用力將他從泥水裡拽了起來。年輕人臉上沾滿了汙泥,嘴唇因疼痛和恐懼而哆嗦著,眼神空洞麻木。
“撐住!給老子撐住!”劉邦的聲音低沉,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命令,用力拍了拍年輕人的肩膀,留下一個清晰的泥手印,“到了前麵亭舍…興許…興許能歇歇腳…”這話連他自己都不信。驪山遙遙無期,而暴雨…就在眼前了。
仿佛是為了印證劉邦那最深沉的恐懼,一道慘白的、撕裂蒼穹的閃電驟然劃破鉛灰色的雲層,將陰沉的大地映照得一片慘白!緊接著,一聲震耳欲聾、仿佛就在頭頂炸開的驚雷轟然爆響!“哢嚓——!!!”
巨大的聲浪震得地麵似乎都在顫抖!整個隊伍瞬間陷入一片恐慌的混亂!刑徒們發出驚恐的尖叫,本能地想要蜷縮躲避,卻被身上的桎梏和繩索死死拽住,互相拉扯著,如同陷入蛛網的飛蛾。幾個膽小的甚至失禁,騷臭的氣味瞬間彌漫開來。
“嘩——!!!”
就在這驚雷的餘威尚未散去之際,醞釀已久的暴雨,如同天河決堤般,毫無征兆地、以萬鈞之勢傾瀉而下!密集的、冰冷的、足有銅錢大小的雨點,帶著雷霆萬鈞的力量,狂暴地砸落下來!瞬間將天地間的一切聲音都淹沒!雨簾稠密得如同實質,視線在幾步之外便徹底模糊。泥濘的馳道瞬間變成了翻滾的泥漿河流!冰冷的雨水無情地衝刷著每一個人,刺骨的寒意瞬間穿透單薄的衣物,讓人如墜冰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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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了…”劉邦隻覺一股寒氣從腳底板直衝天靈蓋,瞬間凍結了全身的血液!他僵立在瓢潑大雨之中,任由冰冷的雨水劈頭蓋臉地澆下,順著他的頭發、眉毛、胡須瘋狂流淌,灌進他的脖頸,浸透他單薄的衣衫。他按著劍柄的手在劇烈地顫抖,不是因為寒冷,而是因為一種滅頂的絕望!
暴雨如注,道路斷絕。彆說按時抵達驪山,就是眼前這幾十裡路,在這泥漿洪流中也寸步難行!按照秦律,押送刑徒失期,當斬!斬!一個血淋淋的“斬”字,如同毒蛇的獠牙,狠狠噬咬著他的心臟!他仿佛已經看到了鹹陽廷尉府冰冷的判決文書,看到了劊子手手中閃著寒光的鬼頭大刀!
“啊——!!!”一聲淒厲到不似人聲的嚎叫,在震耳欲聾的雨聲中陡然響起!一個戴著鐵枷的壯漢,在極度的絕望和冰冷的刺激下,徹底崩潰了!他雙目赤紅,如同瘋魔,竟不顧一切地拖著沉重的枷鎖和連著他的繩索,瘋狂地衝向路旁翻滾著渾濁洪水的深溝!
“攔住他!”劉邦目眥欲裂,嘶聲大吼!
然而一切都晚了!那壯漢如同撲火的飛蛾,帶著一種決絕的瘋狂,猛地躍入了奔騰的洪水之中!沉重的鐵枷瞬間將他拖入水底,隻留下一圈急速旋轉的渾濁漩渦,和幾聲被洪水吞噬的、沉悶的咕嚕聲。緊接著,被他繩索牽連的另外兩個刑徒,也被巨大的力量猛地拽倒,在泥濘中翻滾著,慘叫著,被拖向深溝的邊緣!
混亂!徹底的混亂!在滅頂的恐懼和冰冷的暴雨雙重摧殘下,整個押送隊伍瞬間崩潰!刑徒們哭喊著、咒罵著、互相推搡著、不顧一切地試圖掙脫身上的束縛!有人撲向深溝求死,有人則試圖趁亂逃跑!押解的縣卒和秦軍什長也慌了神,揮舞著刀鞘和鞭子,聲嘶力竭地嗬斥、抽打,試圖維持秩序,但在狂暴的雨幕和絕望的人潮麵前,顯得如此蒼白無力!
劉邦站在狂暴的雨幕中心,如同泥塑木雕。冰冷的雨水衝刷著他,卻無法澆滅心中那團名為絕望的火焰。他看著眼前這地獄般的混亂景象,看著那些在泥濘中掙紮、哀嚎、如同螻蟻般走向毀滅的生命,一股巨大的、難以言喻的悲憤和荒謬感,如同決堤的洪水,衝垮了他心中最後一道名為“秦吏”的堤壩!
“斬…也是死…”他嘴唇哆嗦著,喃喃自語,聲音被暴雨聲吞沒。他猛地抬起頭,任由雨水衝刷著臉龐,那雙細長的眼睛,透過迷蒙的雨幕,望向南方——那是他故鄉沛縣的方向,那裡有他熟悉的鄉鄰,有他混跡市井的酒肆,有他仗義疏財的兄弟,更有…他無法割舍的親人!一股強烈的、原始的求生欲,如同火山般在他心底轟然爆發!
他的手,不再按著劍柄,而是猛地握住了纏裹劍身的布條!用力一扯!“嗤啦——”布條散開,露出了裡麵青銅劍身!劍身沾滿了雨水,在偶爾劃過的閃電映照下,反射出冰冷而決絕的寒光!
與此同時,數百裡之外的會稽郡,吳中今蘇州)。同樣是暴雨傾盆。江南的雨,雖不如北方的狂暴,卻更加纏綿陰冷,帶著一種透骨的濕寒。古老的吳中城籠罩在一片灰蒙蒙的雨幕之中,白牆黑瓦的屋舍在雨簾中若隱若現,蜿蜒的石板路被雨水衝刷得油亮光滑,倒映著鉛灰色的天空。空氣裡彌漫著水汽、苔蘚的腥味和一種壓抑的沉悶。
城東一處深宅大院的後花園,巨大的芭蕉葉在雨水的衝刷下發出劈啪的聲響,粉牆黛瓦的亭台樓閣在雨中靜默。然而,在一處臨水的、門窗緊閉的精致水閣內,氣氛卻與外麵的陰冷潮濕截然不同。暖爐燒得正旺,驅散了寒意,空氣中彌漫著清雅的蘭香和溫熱的酒氣。
項梁,這位楚國名將項燕之子,此刻雖隱姓埋名蟄伏吳中,卻依舊保持著貴族的氣度與威嚴。他年約五旬,麵容清臒,眼神深邃沉穩,頜下三縷長須梳理得一絲不苟,穿著一件深紫色繡有暗雲紋的錦袍,端坐在主位。他的下首,坐著一個身材魁梧、如同鐵塔般的年輕人,正是他的侄子項羽。項羽年方二十出頭,濃眉如墨,雙目重瞳,開合間精光四射,顧盼自雄,即便是坐著,也給人一種猛虎踞於丘壑的壓迫感。他穿著一身玄色勁裝,肌肉虯結的輪廓隱約可見,麵前案幾上放著一柄無鞘的青銅長劍,寒氣森然。
叔侄二人正在對弈。黑檀木的棋盤上,黑白玉子交錯,殺伐之氣隱現。項梁執白,落子沉穩老練,步步為營;項羽執黑,攻勢淩厲,鋒芒畢露,每一子落下都帶著金石之聲,震得棋盤嗡嗡作響。幾名身著素雅深衣、容貌姣好的侍女,悄無聲息地侍立一旁,為二人溫酒添香。
“叔父此子,看似退守,實則暗藏殺機,欲誘我深入?”項羽盯著棋盤,重瞳之中精光閃爍,手指拈起一枚黑子,懸在半空,聲音洪亮,帶著躍躍欲試的鋒芒。
項梁微微一笑,端起溫熱的酒樽,輕呷一口,目光卻並未完全落在棋盤上,而是透過雕花的窗欞縫隙,投向外麵那雨霧迷蒙的庭院深處:“兵者,詭道也。進則示之以退,強則示之以弱。羽兒,你鋒芒太露,須知過剛易折。”他的聲音低沉平緩,如同深潭之水,卻蘊含著洞悉世情的智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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