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堂後廚的蒸汽總帶著股饅頭與鹹菜混合的暖香,大老王掄著鐵鏟翻攪大鍋裡的白菜時,總覺得這香味裡藏著命運的甜頭。一九七二年他從黑土地回到城裡,粗糲的手掌還帶著農活留下的厚繭,被分配到學校食堂那天,他站在光潔的瓷磚灶台前,竟生出些不真實的恍惚。
吳莉就是這時撞進他視線的。七一屆的中學畢業生,紮著烏黑的麻花辮,係著洗得發白的藍布圍裙,往蒸籠裡碼饅頭時動作又快又穩。她不用下鄉的消息在食堂傳了好幾天,有人說她運氣好,有人說她家裡有門路,但大老王看她擦桌子時連桌角都要反複抹三遍,隻覺得這姑娘實在。
愛情來得比蒸鍋裡的熱氣還快。大老王幫吳莉家扛冬天的煤,吳莉給大老王縫磨破的袖口,食堂倉庫的角落裡,兩個年輕的身影總在忙碌間隙湊到一起。領結婚證那天,吳莉紅著臉說:"以後咱們好好乾。"大老王攥著她的手,掌心的汗把紅本本洇出個淺印。
女兒出生那年,食堂評先進,大老王和吳莉的名字並排寫在紅榜上。不久後,大老王成了管理員,吳莉當上炊事班班長,兩口子推著二八自行車下班,車後座上坐著紮羊角辮的女兒,鈴鐺聲清脆地灑滿回家的路。
分新房是那年最風光的事。憑著大老王的工齡、雙職工身份和炊事崗位的加分,他們在年輕職工裡排第一。拿到鑰匙那天,大老王抱著吳莉在空蕩蕩的房間裡轉了三圈,女兒拍著牆喊:"新家!新家!"兩大間屋子,南屋朝陽,北屋亮堂,廚房的高架擱板能擺下吳莉攢的那些醬菜壇子,日子像是剛出鍋的白麵饅頭,熱氣騰騰,滿是希望。
變故是從廣場上的音樂開始的。不知從什麼時候起,傍晚的公園和學校操場總響起輕快的舞曲,男男女女摟著腰肢旋轉,彩色的燈光在夜色裡晃出迷離的光暈。大老王起初隻是看熱鬨,後來被同事拉著進了舞池,吳莉也跟著姐妹們學了幾步。
起初是新鮮。大老王覺得吳莉穿著花裙子轉圈時像朵盛開的花,吳莉也喜歡大老王握著她的手時那股穩重勁兒。可漸漸地,跳舞的時間越來越長,回家越來越晚。食堂的工作開始出錯,吳莉蒸的饅頭偶爾會發酸,大老王算錯了采購的賬目。
爭吵像食堂牆壁上的油汙,越積越厚。“你跟那個女的跳得那麼近!”吳莉摔了手裡的碗筷。“你不也跟那個男的笑個不停?”大老王的聲音比炒菜的鍋鏟還響。女兒嚇得躲在門後哭,他們卻顧不上,眼裡隻有對方舞伴的影子,心裡的醋意像發麵一樣膨脹。
後來的事,連食堂的大師傅都看在眼裡。他們不再一起上下班,在食堂碰麵也不說話,分房時的風光成了彆人嘴裡的惋惜。直到有一天,大老王把行李搬到了北屋,吳莉在南屋門上掛了把新鎖,那個曾經充滿笑聲的家,被無形的牆隔成了兩半。
一天,房產科許管理員突然打電話給我:“楊老師,現在有一處兩大間房子空下來了,你要不要。”我沒有片刻猶豫連忙回答:“要的!要的!是什麼樣的兩大間房子,我想看看。”
我在許管理員的引導下,我來到了兩大間。一進屋是廚房,臥室是一南一北兩大間。但是兩個房間的門,都是緊緊關閉著。
許管理員敲了敲南屋房門,屋門開,吳莉探出頭,臉上的笑容有些僵硬,屋裡坐著個陌生男人,女兒低著頭摳著衣角,不再是那個會甜甜喊叔叔的小姑娘。
許管理員又敲了敲北屋房門,北屋門開,大老王的背好像駝了些,旁邊站著個陌生女人,小男孩怯生生地望著我,眼神裡帶著和這屋子不相稱的拘謹。
廚房裡的高架擱板空著,我囑咐大老王:“這個擱板彆拆,我搬進來就不用再裝了,我會作價給你。”大老王扯了扯嘴角,點點頭,沒說話。
我完全沒想到,我分到的兩大間,竟然是大老王和吳莉住的兩大間。走出兩大間,許管理員歎著氣說:“多好的日子,就因為跳個舞,鬨成這樣。”這時風裡仍然傳來遠處廣場的舞曲,歡快得有些刺耳。
再後來的消息,我都是聽同事說的。吳莉再婚後,丈夫的工廠就倒閉了,她自己又生了病,女兒出國的學費像座大山壓著她。大老王的新妻子下崗後常年吃藥,繼子上大學的費用也不輕。
當吳莉和她再婚丈夫相繼離世的消息傳來時,我正在食堂打飯。大老王也在,他頭發白了大半,背也更駝了。聽說他後來獨自承擔了女兒在國外的所有開銷,每天下班後還要去工地打零工。曾經挺直的腰杆,被生活壓得再也直不起來。
我居住的樓下空地上,還是經常有人跳舞,音樂依舊輕快,隻是不知是誰的腳步,又會踩碎了曾經的幸福,又留下了一地無法收拾的狼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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