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小小的中專學校,在我們動力科,竟然有三名清華大學畢業生。
1972年的春風吹進校門時,總帶著點瑟縮的意味。我背著書包走進禮堂,工宣隊師傅的聲音在禮堂裡回蕩,像敲在心上的驚鼓——“都記清楚了,有些老師你們是要劃清界限的。鄒啟明,雖然他是清華大學畢業生,但他是右派分子,要少跟他搭話。”
那是我第一次聽見“鄒啟明”這個名字,後來才知道,他就住在教工宿舍樓最靠角落的那間小屋裡。他總穿件洗得發白的藍布褂子,低頭走在校園裡,肩膀像壓著看不見的秤砣,連風掠過他頭發的樣子都顯得小心翼翼。我們這些學生遠遠看見他,要麼立刻彆過臉,要麼加快腳步,沒人敢多看一眼,仿佛那頂“右派”的帽子是會傳染的瘟疫。
改變是從一個清晨開始的。那天有早課,我從教工宿舍樓門口走過,冷不防聽見一陣壓抑的哭聲。轉頭時,正看見兩個校工抬著擔架從樓裡出來,擔架上蓋著白布。而擔架旁,鄒老師蹲在地上,背對著我,肩膀劇烈地抖著,滿臉的淚痕,連哭聲都碎得不成調。後來我才知道,那是他的妻子,積勞成疾,走了。
那天的課我沒聽進去多少,總想起他哭的樣子。原來那些被我們刻意疏遠的人,也會疼,也會掉眼淚。
再後來,政策變了。學校裡貼出平反通知那天,我擠在人群裡看見了鄒老師的名字。他也來了,站在人群外,看了很久,眼眶慢慢紅了,卻沒掉淚,隻是抬手抹了把臉,像卸下了千斤重擔。沒過多久,他就被任命為動力科主任,重新站上講台時,他的腰杆挺得筆直,我全神貫注聽他講課,他聲音洪亮,眼裡放光。
我大學畢業回校那年,鄒老師找我談話。辦公室裡陽光正好,落在他鬢角的白發上。他沒多寒暄,問了我在電廠的經曆和大學各門課程的成績。他從抽屜裡拿出幾本書給我:“這幾本專業書,圖書館沒有,我珍藏了多年,你先看看。”我雙手接過書,像是接過前輩的重擔。
鄒老師又語重心長地說:“學校裡教師青黃不接,現在正是用人的時候。你這個年紀,既有專業知識,還有實踐經驗,真是人才難得。你一定要努力學習,儘快登上講台啊!”他說話時語氣溫和,眼神裡是實實在在的期許,像長輩對晚輩的囑咐。
我記著他的話,一有空就泡在圖書館和教師閱覽室裡。那些年啃書的日子裡,偶爾在走廊也會遇見鄒老師,他總會停下問一句“看得怎麼樣?”有時還會拿過我手中的筆記本看,並在上麵圈出幾個重點,講出幾句透徹的道理。當我真的站上講台時,他坐在下麵,全神貫注,聽我試講。結束後,他笑著朝我點頭,眼裡滿是欣慰。
有次我去遼寧電廠講課,鄒老師讓我捎份文件回來,回校後交給他。當他接過文件時愣了愣,但看了文件封麵後,抬頭對我笑了笑,眼裡軟乎乎的:“是我愛人的,她剛調過來。”我這才知道,他再婚了。後來我見過師母多次,溫溫柔柔的,看鄒老師的眼神裡滿是疼惜,兩人走在校園裡,夕陽把影子拉得很長,倒像是把前半生的苦都補回來了。
2001年夏天,我在桓仁電廠巧遇鄒老師。他退休好幾年了,被電廠請來講鍋爐,我來講熱控,我倆住在同一招待所裡。晚上在食堂吃飯,他端著餐盤坐在我對麵,說:“沒想到在這碰上,明天周日,我倆去五女山轉轉?”
第二天早晨剛下過雨,廠門口積了不少水,隻有收發室窗戶旁留著一小塊乾地。吊窗開著,但窗角的高度正開到人臉的高度。鄒老師走在我前麵,他看了眼積水,又看了看那塊乾地,笑著說“我先跳”,就抬腳往那邊跳。
我還沒反應過來,就聽見“咚”的一聲悶響,接著就是他哎呦的聲音。他捂著臉蹲下去,指縫裡立刻滲出鮮血來——剛才跳的時候沒留意,臉撞在了窗角上。
我嚇得心都揪緊了,收發室值班員趕緊幫著攔車,正好有輛農用拖拉機經過,我們七手八腳把鄒老師扶上去。我坐在他旁邊,他還忍著疼安慰我:“沒事沒事,小傷。”到了縣醫院,我付了二十塊車費後,一路扶著進他進了急診室。醫生縫合的時候,他疼得額頭冒冷汗,卻沒吭一聲,隻是攥著我的手,攥得很緊。
手術後他被安排住院,醫生說幸虧送得及時,沒傷著眼睛,也沒感染。我守在病床邊,看著他臉上纏著紗布,心裡又後怕又酸。他醒過來見我坐著發愣,還打趣:“你看你,臉都白了。其實該慶幸,我走在前麵,要是你……”
我沒讓他說下去,趕緊遞水給他。可心裡清楚,他說得對。要是我走在前麵,以我那冒失的性子,肯定也會像他那樣跳過去,撞上窗角的就是我。是他,在我沒察覺的時候,替我擋了這一下。
那天下午我在病房外給師母打電話,說清情況,師母在那頭歎了口氣:“他就是這樣,總想著彆人。年輕時候在清華,就是因為替同學說話才……”話說了一半沒再說,可我懂了。鄒老師,五十年代的清華大學畢業生,二十多年的委屈沒磨掉他的溫和,反倒讓他更懂得體諒旁人。
後來鄒老師出院,我送他回住處。路上他還惦記著講課的事,說剩下的內容要跟我對對。我看著他臉上的白紗布,突然想起1972年那個清晨,他蹲在那蓋著白布單的擔架旁哭泣的樣子。歲月好像繞了個大圈,把曾經的苦釀成了後來的暖,而他始終是那個鄒老師,隻是不再需要低頭走路了。
再後來我常去看他和師母,師母會端出水果,鄒老師就跟我聊專業,聊學校的變化。陽光透過窗戶灑進來,落在他眼角的皺紋上,也落在他始終溫和的笑臉上。我總覺得,那些被辜負過的時光,終究在後來的日子裡,慢慢找補回來了。而他教會我的,不隻是專業知識,還有在難裡守著良善,在暖裡記著感恩——這大概是比任何學問都珍貴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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