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殊時期的夏天，空氣中彌漫著一股令人煩悶的燥熱氣息。學校停課了，學生們都像被放飛的鳥兒一樣，自由自在地享受著這漫長的假期。
燒鍋大院裡，大麯的香氣四溢，吸引著成群結隊的鳥兒從早到晚地鳴叫。那聲音此起彼伏，像是一場永不停歇的音樂會。
我呢，整天和雷胖、徐鳳陽、二生、劉鵬他們混在一起，形影不離。我們無話不談，從天上的星星聊到地上的螞蟻，從學校裡的趣事談到家裡的瑣事。
有一天，雷胖突然講起了城裡老龍口酒廠的澡堂子。他說那裡的水熱得能把人的皮都燙掉一層，寬敞得讓人可以在裡麵儘情地戲水撲騰。
我和徐鳳陽聽得目瞪口呆，對那個澡堂子充滿了好奇和向往。我們想象著自己在滾燙的熱水中浸泡，感受著皮膚被燙得通紅，然後在寬敞的澡堂裡像魚一樣自由自在地遊動。
十五、六裡的路程對於我們這些孩子來說，似乎並不是什麼難事。我們一路小跑著，像一群撒歡兒的小狗，儘情享受著自由的快樂。涼鞋在地上踢起一串串塵土，我們也毫不在意，仿佛這塵土是我們歡樂的見證。
雷胖拍著他那圓滾滾的胸脯，自信滿滿地說：“進酒廠有我呢，報上家長的名字就行！”他的聲音在空氣中回蕩，帶著一種讓人無法忽視的自信。
我緊緊攥著衣角，心裡卻有些忐忑不安。因為我知道，我爸爸並不是酒廠的員工，而且我對他的了解也非常有限。直到前天才從戶口本上偷偷瞄到了爸爸的全名——楊文君。這個名字對我來說是如此陌生，以至於我都不知道該如何去麵對雷胖的自信。
終於到了酒廠門口，我們五人的腳步不約而同地慢了下來。遠遠地，就能看到那扇緊閉的大鐵門，旁邊還有一個小小的門衛室。
門衛大叔坐在裡麵，正悠閒地喝著茶。當他看到我們走近時，立刻放下茶杯，從座位上站了起來，快步走到門口，攔住了我們的去路。
徐鳳陽見狀，連忙上前一步，大聲喊道：“我爸是徐建國！”他的聲音在空曠的廠門口回蕩著，顯得有些底氣不足。
接著，二生也緊跟著喊了一句：“我爸是李鐵生！”
終於輪到我了，我的喉嚨突然像被什麼東西堵住了一樣，發不出聲音。我深吸一口氣，努力讓自己鎮定下來，然後用儘量清晰的聲音說道：“我爸是楊文君。”
然而，也許是因為太過緊張，我把“楊文君”這三個字咬得特彆重，聽起來有些生硬。
門衛大叔聽後，眉頭緊緊地皺了起來，他疑惑地看著我，似乎對我的身份產生了懷疑。我心裡一陣慌亂，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
就在這時，雷胖趕緊湊上前去，滿臉堆笑地對門衛大叔說：“叔，他爸剛調過來的，昨天才報到呢！”
門衛大叔聽了雷胖的解釋，臉上的表情稍微緩和了一些。他嘴裡呼出的熱氣帶著濃濃的酒糟香，直撲在我的臉上，讓我有些不舒服。
“哦，原來是這樣啊。”門衛大叔點了點頭，然後揮了揮手，說道，“都進去吧！”
聽到這句話，我如釋重負，趕緊跟在徐鳳陽和二生後麵，快步走進了廠門。直到這時，我才發現自己的後背已經被汗水濕透了。
澡堂子真像他們說的那樣，白瓷磚亮得晃眼，熱水嘩嘩流著不心疼。我會狗刨，往池子裡一撲騰，水花濺了雷胖一臉。他們都不會遊泳，隻會在水裡瞎撲騰。我能遊起來，他們驚訝不已。他們圍著我拍水，眼神裡的羨慕勁兒，讓我把剛才的緊張全忘了。泡到皮膚發紅，才披著濕毛巾往外走，徐鳳陽說要去製酒車間找郭大爺，他那總藏著好吃的。
製酒車間裡飄著濃鬱的酒香，郭大爺正坐在木桌旁，桌上擺著半瓶白酒，一碟香腸，片切得厚薄均勻，油亮亮的勾人饞蟲。我們幾個立刻圍上去，肚子餓得咕咕叫。雷胖先開的口：“郭大爺，給片香腸唄？”
郭大爺笑眯了眼，晃了晃手裡的酒瓶：“喝一大口，給一片。”
“我喝！”二生第一個伸手，接過酒瓶抿了一大口，齜牙咧嘴的，卻飛快捏走一片香腸塞進嘴裡。雷胖、劉鵬、徐鳳陽跟著排上隊，輪到我時，瓶子裡還剩小半瓶酒。我仰頭喝了一口，辛辣的酒液燒得喉嚨發疼。我剛要去拿香腸，郭大爺卻按住了我的手：“小子，把剩下的都喝了，碟子裡的香腸全是你的。”
香腸的香味直往鼻子裡鑽，我看了眼碟子裡還剩好幾片，咬咬牙接過酒瓶，像喝汽水似的猛灌下去。酒液順著嘴角往下淌，燒心的感覺從喉嚨竄到胃裡，等我把空酒瓶往桌上一放，伸手去抓香腸時，卻傻了眼——碟子裡光溜溜的，一片也沒有了。我看見雷胖他們正躲在旁邊，嘴裡嚼得咯吱響。
“你們……”我的話還沒說完，天突然開始轉，車間的梁子、郭大爺的臉，全都晃成了一團。腳下像踩了棉花，身子一軟就往旁邊倒，倒是雷胖眼快，伸手把我抱住了。
“完了，這小子喝多了！”徐鳳陽的聲音像從很遠的地方傳來。
回家的路變得格外長，他們輪流架著我的胳膊，我腦袋耷拉著，聞著風裡混著的泥土味和酒香，腳步虛浮得像踩在雲裡。不知走了多久，突然聽見“冶金革聯”的廣播喇叭響起來，“造反有理”的調子一出來，我混沌的腦子忽然清明了點——快到家了。
那天我睡了整整一天，醒來時窗外已經黑了。真是奇怪了，我在三十六小時裡，一點東西都沒吃，竟然不餓。我媽說我醒了就喊“香腸”，喊得嗓子都啞了。鄰居劉爺爺坐在院裡搖著蒲扇，看見我就笑：“這小子喝了半瓶老龍口啊，那酒可是正經糧食酒，烈得很，還禁餓，虧你沒有吐出來。”
我摸著還有點發暈的頭，想起雷胖他們嚼香腸的樣子，氣得牙癢癢，卻又忍不住笑——那天的酒香、澡堂的熱水、還有夥伴們鬨哄哄的笑聲，混著夏天的鳥鳴，一起沉進了記憶裡，成了那年最鮮活的一段兒。後來再跟他們提起這事，雷胖總拍著胸脯說：“要不是我抱住你，你早摔溝裡了！”我才不管，隻追著要他們賠我香腸，鬨得燒鍋大院的鳥鳴，又響得更歡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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