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好,胡泉先生。”艦長的聲音清朗、沉穩,略微帶了點口音,目光坦然地迎上胡泉激動又有些困惑的視線,“我是鄧世昌,是這艘致遠艦的艦長。”
“您……您真的是……”胡泉的心懸到了嗓子眼,那份崇敬幾乎要滿溢出來。
“但我不是你知道的那個鄧世昌。”艦長嘴角微微牽動了一下,像是很理解胡泉此刻的心情,語氣很直白,沒有遮掩,“‘他’是曆史裡的英雄,而‘我’,隻是一個恰好叫這個名字、恰好在這裡當這個艦長的人。係統給的設定,你就這麼理解也行。”他的眼神坦蕩直率,沒有一絲作偽。
胡泉愣住了。心頭那狂湧的熱浪,像是突然撞上了冰冷的礁石,噗地一下,涼了大半截,激起的浪花裡混雜著一種巨大的失落,沉甸甸壓下去。可隨即,在那份失望的水底,又悄悄地冒出一絲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眼前這個“鄧世昌”,無論是眼神裡那份鐵一般的鎮定,還是眉宇間那股熟悉的、麵對大海如同麵對宿命般的沉毅,都在無聲地告訴他:這位艦長,骨子裡的東西並沒有改變。
胡泉深吸了一口氣,鹹腥的海風灌入肺腑,讓他冷靜了幾分。他迎向“鄧世昌”的目光,字字真誠:
“鄧艦長,能在這裡,遇到和‘他’一樣……有著一樣麵孔、一樣名字、一樣身份的人,我還是覺得榮幸!是真的榮幸!我信您!有您在,咱們這條船,不,咱們這支艦隊,就有底氣跟那些約翰國的混蛋碰一碰!”
鄧世昌(姑且這麼稱呼他)臉上那點淺淺的笑意終於真正地綻開了些許:“你也得有你的底氣,胡泉先生。是騾子是馬,都得拉出來遛遛。來吧,先熟悉我們的家夥什兒!”
艦長一聲令下,這頭鋼鐵巨獸蘇醒了。
蒸汽在管路中嘶吼,活塞撞擊連杆發出沉悶而有力的撞擊聲。艦橋下方的通訊室裡,銅管傳聲筒裡傳來各個戰位報備準備就緒的短促呼號。胡泉起初還有些手生,在鄧世昌精準的指點下,他很快摸清了指揮的脈絡——聲音通過連接各個角落的傳聲筒吼出去,甲板上的、艙裡的、炮塔裡的水兵們,像是一台精密機器上的齒輪,聞令即動。
“左舵三!”
“中速前進!”
“右弦主炮組,試射兩發!”
口令一道道下達。
前甲板那些巨鯨般的主炮塔,帶著令人牙酸的金屬摩擦聲緩緩轉動、昂起。轟隆!巨大的炮口猛地噴吐出熾熱的火焰和白煙,震得腳下的甲板都在劇顫,熾熱的氣浪裹挾著硝煙味兒撲麵而來。艦艏魚雷管的外蓋沉悶地滑開,裡麵黑洞洞的,透著一股子冰涼的殺氣。
一切都活了起來。胡泉看著那些水兵。他們動作麻利,眼神專注,口令簡短清晰,操作各自的部件如同使用自己身體的延伸。填彈、瞄準、檢修輪機……每一個環節都異常熟練。這些活生生的戰士,沉默卻效率驚人,在胡泉和鄧世昌的共同調遣下,整個艦隊進退自如,炮口如同有了靈魂。
真正的信心,像溫熱的酒,在胡泉的胸口漸漸發酵開來。有艦,有炮,有這些真正懂行的水兵,更有身邊這位艦長,刀山火海,不過是個坎兒。
夕陽沉沉地墜下去,染得天海交接處一片血似的紅,映得十艘鋼鐵戰艦也籠罩上了一層悲壯的鏽色。海風大了些,寒意鑽進脖領子。
胡泉獨自站在致遠號鐵青色的船舷邊,手指下意識地撫過冰涼的鋼板,仿佛還能摸到模型中那一道道精細的焊痕。他抬起頭,看著漫天冒出的寒星,像無數顆冰冷的鋼釘,釘在夜幕上。眼前恍惚又閃過那片衝天的烈焰,那決絕一撞的悲壯……他喉嚨裡哽了一下,聲音低得幾乎被海風吹散:
“鄧艦長……”胡泉頓了頓,側臉在陰影裡看不真切,“在……在我來的那個地方……曆史書上說……說您……是和它一起沉進黃海的……”這個“沉”字,說得異常艱難。
鄧世昌正立在他身旁一步遠的地方,同樣望著墨藍色的海麵,臉上沒什麼波瀾。海風拂過他筆挺的製服,發出輕微的獵獵聲。他沉默了幾息,才緩緩開口,聲音不高,卻異常清晰:
“那邊的故事,沉了就沉了吧,是曆史書裡的墨跡。”他微微偏過頭,目光在胡泉年輕而緊繃的臉上停留了一瞬,又轉向遠方,那眼神像是在看遠海深處未可知的暗礁,“在這裡,我叫鄧世昌,在這個位置上當艦長。我就得對得起腳下這條船,對得起你帶來的這份機緣,更對得起等著咱們去幫一把的袋鼠國人……儘我的本分。名字隻是個符號,擔起來,就得扛下去。你之前那份‘榮幸’的意思,我明白,謝了。但這路,還得靠著咱們自己的舵和帆往前走。”
他話裡頭沒講什麼豪言壯語,卻透著一種實打實的鋼勁。是那種認準了道兒,就悶頭往前趟,生死都算在裡頭了的勁頭。
胡泉聽著,聽著海浪一下下拍著船體,聽著蒸汽輪機在甲板深處傳來的隱隱震動。那份堵在胸口的悲壯,並沒有消散,像是鉛灌進胸膛,沉甸甸的,但奇異般地,它裡頭生出了一股更硬的東西,是根基。他什麼也沒再說,隻是目光更沉靜地投向望不到頭的黑夜中的大海。
……
天亮了,海霧被初升的日頭撕開幾道口子。
刺耳的汽笛聲猛然撕裂了清晨海港的寧靜,如同出擊的信號。碼頭上的纜繩被水兵們迅速解開,沉重的鐵鏈嘩啦作響地收上船舷。
十艘巍峨的鐵甲巨艦,煙囪噴湧著滾滾濃煙,巨大的螺旋槳攪動著藍綠色的海水,船艏緩緩分開波浪,依次離開了泊位。黑色的煙柱在晨空中上升、飄散,拉出一條指向遙遠前方、混雜著決心與未知的煙痕。
胡泉穩穩立在致遠艦那高聳的主甲板前端,冰涼的鹹風猛烈地吹打著他年輕的臉頰,身後的袋鼠國旗幟在勁風中獵獵狂舞。一種前所未有的重量感和澎湃感同時擠壓著心房。腳下的鋼鐵巨物載著他,載著那位名為鄧世昌的艦長,載著這群沉默但可靠的漢子們,離開了相對平靜的內灣,向著黑沉沉的前方,向著那片注定布滿漩渦和火焰的海峽,緩緩駛去。
路,才剛剛開始。未來是風浪還是凱歌?是沉沒還是彼岸?胡泉握緊了濕冷的鐵欄杆,眺望著那條翻騰著未知水線的深藍色道路。手裡的模型……終究,變成了真刀真槍。
一切,隻能向前撞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