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洋的海,無垠地鋪展至目力儘頭,又於天邊堆起凝重的鐵灰色山巒。濃白的晨霧,如亙古不散的帷幔,低低壓在巴達維亞的海港上,不肯輕易撤去。海風銳利,飽含著蝕骨的鹹澀,像無形的手蠻橫地翻卷著碼頭芸芸眾生的粗布短衫。陳敬之旗下商船早已卸完來自遙遠故鄉的貨物:澄澈光潤的瓷器、柔軟滑亮的綢緞,還有鑄造嚴謹的“龍元”銀幣,此刻正靜靜躺在鬱金香國東印度公司倉庫深處,沉默地等待下一次轉運,仿佛沉睡了幾個世紀的種子,深藏地下的躁動無人能察。
港口另一隅,鬱金香國商人雅各布·範·亨特眉頭深鎖。他深藍的呢絨外套已被染上道道灰跡,此刻正不耐煩地嗬斥著一隊黝黑精瘦的苦力搬運木箱,嗓門穿透嘈雜:“該死的,當心點!這些東西能換你十條小命!”熱帶的潮濕粘稠地裹住所有人,西班牙商人安東尼奧·德拉·克魯茲用手帕不停擦拭著額角滾落的汗珠。他那雙精明卻難掩疲倦的眼睛,總是不由自主地瞟向錨泊於遠處的炎華船隻。那船舷在薄霧中勾勒出奇特的線條,不同於歐羅巴的風帆巨艦,如同海麵升起的陌生蜃樓。
“聽見風聲了麼?”安東尼奧湊近雅各布,聲音壓得如耳語,帶著一絲他自己也未曾料想的驚異,“傳聞確鑿了!那些黃皮膚的炎華商賈,竟真在南半球的遙遠荒僻之地……立國了。”他的手指下意識地卷著手帕,目光死死黏在陳敬之那個挺拔堅定的背影上,“眼前景象……哪還見當初的畏縮模樣?分明……分明有了國族氣象。”
雅各布深陷眼窩裡的目光也隨之投向陳敬之方向。陳敬之正與一名本地華商低聲交談,兩人圍著一方石案,指尖在瓷器瑩潤的麵上滑過,又點向絲綢細密的紋理,一份寫滿價目的清單鋪陳開來。雅各布的嘴角下撇,喉間滾出嘶啞的笑聲:“立國?通商?哼!你當真看不穿麼?怕不過是鬱金香國在袋鼠大陸之外,新豎的一個提線木偶罷了。”
“木偶?”安東尼奧緩緩搖頭,他的目光如被無形的手牽引,投向港區之外那片日漸興盛的華人坊市。那裡,不再有往昔低垂的頭顱和畏葸的目光,人們搬運、清點、議價,動作迅捷而自信,眉眼間洋溢著一種他不曾目睹的光彩。“雅各布,睜開眼看清楚!看看這些人的眼睛!看看這些人的背脊!哪裡還找得出半分舊日的卑瑣?”安東尼奧低沉的嗓音仿佛砸在石板地上,字字鏗鏘,“你看那眸子深處燃的是什麼?……那是光!一種從未見過的光!”
石案旁的陳敬之似乎結束了與華商的商談,含笑略一點頭,便轉身朝自己船隊方向走去。他步履沉穩,當行經雅各布與安東尼奧身側時,二人目光不約而同地聚焦於他臉上。陳敬之敏銳地捕捉到那目光,腳步微頓,朝他們溫和地展顏一笑,微微頷首,那笑容在薄霧迷蒙的空氣裡劃出一道短暫卻清晰的友善弧線,隨即又向前邁步。
安東尼奧望著陳敬之逐漸挺拔清晰的身影,喉結上下動了動。“我得和他談談。”他驀地開口,聲音帶著一種近乎破釜沉舟的決絕。雅各布一愣,眯起的深灰眼睛裡瞬間掠過複雜神思,但終究隻是沉聲應道:“好……同去!”
陳敬之踏上“海晏號”柚木甲板。日光掙紮著穿破霧靄,遠處層疊的火山在稀薄天光中隱現青色的巨大輪廓,莽莽蒼蒼。他手扶舷欄,目光如淬火的劍鋒,欲要將這重重山嶽鑿穿,看見那正於萬裡之外艱難分娩的新世界——那是他甘願賭上身家性命奔赴的光。正當他胸中豪情激蕩之際,沉穩的腳步聲自身後傳來。他心念微轉,回轉身軀,眼中帶著水手特有的銳利風塵,神色卻依舊平和。
安東尼奧深吸了一口潮濕微鹹的海風,強自鎮定,首先開口:“陳先生?恕我們冒昧。我們……對您所代表的新國度,確實抱有濃厚的……訝異和興趣。”他的措辭在謹慎間流露真誠,“不知能否……略略告知您國家的情形?”
陳敬之深邃的眼中仿佛有暖流掠過——這主動的探問,在他心中激起的漣漪比預想更深廣。他展顏一笑,溫煦如初破霧靄的朝暉:“當然。”他背靠舷欄,身形放鬆又充滿力量,“炎華國,以海納百川之胸襟向世界敞開懷抱。我們的根脈深紮於五千年文明沃土,又向八方汲取養分。在炎華國的土地上,無論生於何處,皆享同等之尊嚴與權利,人儘其才,是為天理。”
“言辭總是悅耳動人。”雅各布向前傾身一步,他那帶著荷式口音的通用語裡浸透了世故的懷疑,眼睛緊盯著陳敬之,“然而鬱金香國治下的袋鼠大陸,千萬華工骸骨尚溫。那‘權利’二字,聽來隻如海市蜃樓。”
一絲清剛的銳意,如冰淩棱角,瞬間凝固了陳敬之眼底的暖意。“範·亨特先生,”他聲音沉穩下來,不疾不徐,每個字卻擲地有聲,“往者不可諫,來者猶可追。袋鼠大陸的慘痛史卷,正是我們炎華國誕生的最慘烈祭品。正是這份刻骨之痛,才使得我們立國伊始,便毅然踏碎所有壓榨與歧視的枷鎖,重新澆築一切——社會基石、律法梁柱、人間道義,無一不新。”那“新”字出口,帶著千鈞重力和千度灼熱。
陳敬之轉身步入“海晏號”光線略顯幽暗的後艙。片刻後,他手捧一本裝幀極簡卻透出莊重感的藍皮冊子折返,鄭重地雙手遞予安東尼奧。
安東尼奧伸出略微汗濕的手接下。封麵正中兩個漢字沉雄有力:《炎華國基本法》。翻開硬質紙頁,一行行通用語印刷體莊重嚴謹,序言如鐘鼎鐫刻:“炎華以‘自由為體魄,平等為血脈,博愛為精魂’鑄造國本。國家意誌之所係,唯在保障人民天賜之權利,以公平正義澆築社會磐石,永世不止求索那民安國富、人道尊嚴至臻之境——”
一股無形的電流猛地攫住了安東尼奧的手,他的指節微微泛白。他猛地抬眼盯住陳敬之,瞳孔深處爆發出驚濤駭浪般的震徹:“這……這精神根本……何止迥異於大不列顛!它簡直——”後麵的話被湧上喉頭的巨大悸動生生噎住,那是一種對固有世界認知的猛烈撼動。
一旁的雅各布亦垂頭急速翻閱手冊。翻動的手指在某頁突然僵住,目光如同被磁石吸住般釘在紙上那幾行字上,額角滲出了細密汗珠。“累進……”他喉間異常乾澀,幾乎無法出聲,“稅製?收入愈豐,課稅愈重?”他猛地從紙頁上抬起眼睛,仿佛要穿透陳敬之的肺腑,“在我們整個歐洲大陸,未曾聽聞此等駭人規矩!”
陳敬之凝目望著遠方海天之際,那裡正有鷗鳥飛掠。“累進乃公平之義理,”他的聲音裡帶著一種曆經世情的洞察,穿透了商場的喧囂,“富者財帛如海,既享天時地利,更承社稷蔭蔽,自然當分其涓流潤澤國本,此非劫富濟貧,而是萬物共生之道。此法之重,便在保庶民喘息,亦為國家的筋骨血脈注入不竭生機。”
安東尼奧翻動書頁的手略顯發抖,目光落在另一條款上。“教育……全數免費?向天下所有人敞開?不分貴賤?”
“確然如此!”陳敬之眼中霎時燃起熾烈的光芒,“幼學如春種,國運係於此!炎華雖新立,國庫草創百事艱,唯此一節不敢輕慢——‘免費義務之國民教育’,九字刻於國法重器。無論父母身家幾何、祖輩源自天涯海角,學府大門無貴賤之分,智慧泉眼為萬民所開!”這番話,如同帶著滾燙烙印,烙在在場每個人心頭。
此時,一位麵龐精乾、身著改良短衫的華商疾步而至,向陳敬之壓低聲音急語幾句。安東尼奧雖聽不懂內容,卻敏銳捕捉到對方眉宇間一閃而過的嚴峻,以及陳敬之眸光隨之一凜的變化。
“二位先生,雅克先生、安東尼奧先生,”陳敬之的歉意真摯而不失禮數,“總督府突然召見,須得告辭片刻。手冊中所述詳細,煩請稍待。”他拱手致意,腳步已迅速轉向踏板,背影裡那份舉重若輕的決斷力,比千言萬語更能撼動這兩位歐洲客商的心。
巴達維亞舊城深處,一座青瓦小院裡,茶香氤氳如霧。炎華派駐巴達維亞的密使李三和副手王四,正與五六位當地最具影響的華商代表圍坐。桌上幾盞碧綠茶湯映著日光,幾隻粗瓷杯子已被焐得溫熱。
“炎華國裡,”李三的聲音壓得極低,卻如春雷在每人心底滾動,他的手指不經意地在桌麵上敲出一個代表“發聲”的短促節奏,“不光是人頭落地才叫‘身家性命’!炎華子民,便是那攤販走卒,也可昂首挺胸,登議事廳堂,為國策陳言!”
主座上年過花甲的老商人黃瑞甫,執掌著巴達維亞最大的米糖貨流。他聽著李三的話,執盞的手指微微顫抖,杯中茶湯輕漾,幾點水光濺出,潤濕了刻滿風霜的手指。他喉頭幾番滾動,最終顫巍巍地開口:“荷印治下,華人便是那水溝裡的爛泥蟲……連呼吸的活氣,都是人家的施舍。是那艘叫‘炎華’的大船啊,把我們這些浮萍……撈起來了!”他混濁的老眼裡凝著水光,聲音哽住了。
“諸位長者,兄弟,”王四接口道,目光灼灼掠過每一張飽含苦難與期盼的臉,“更要緊的還在後頭!國中正在傾力起那無數百工之坊:開礦、冶鐵、織布,更修鐵路、碼頭……”他越說越是激越,手指向東方,仿佛看見巨大的廠房正從貧瘠土地上拔地而起,“那便是千萬人的飯碗!是炎華給自家兒孫的萬世基業!”
一位膚色黝黑、眉宇間卻蘊著書卷氣的年輕商人猛地自矮凳上站起。他叫阿永,新近才接手家族貨棧。“王先生說得對!”他目光如淬火後的短刀,在眾人臉上鋒利地劃過,“今日聚集在此,不為品茗!而是我們華人之血!炎華是我骨中之骨、血中之血!此乃天道昭彰!炎華不昌,華人終是無根浮萍!我等必傾儘心力,為炎華開道,更需以此身,在這南洋之地樹起我華人之脊梁!”他的聲音起初激憤,轉而沉雄如海潮初湧,目光中仿佛有星火燎原,將所有人的血液點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