堪培拉春天的晨霧還沒散儘,天極宮樞機院的議事廳裡,檀香味混合著皮子的氣息,在穹頂底下打著旋兒地盤旋。十二根楠木大柱子上,纏裹著龍紋和袋鼠圖騰交錯的錦緞,把滲進來的晨光濾成了斑駁駁的金紅色。烏木大門上懸著塊嶄新的銅匾——“赤土同澤”,那是胡泉的手筆,上麵的字,是李文淵昨夜和土著長老卡魯對飲完袋鼠血酒後,照著對方胸口刺青上的古語描下來的。此刻,銅匾底下冰涼的石階上,擠著三撥人影,各守一方,像是三股滾燙的、還沒來得及融合的鐵水,涇渭分明。
東頭那撥,土著議員卡魯盤腿坐著,一根黑檀木的長杖橫在膝頭。杖子頂端蹲著個袋鼠雕刻,奇特的是,袋鼠的肚皮裡嵌著個古舊的銅齒輪,那意思大概是“土地和機器相依為命”。他身後立著七位部落長老,赤赭色的臉皮子上,塗抹著白色赭石的紋路,猛一看,像七道還沒熄滅的閃電。
西邊,華人商會會長周鶴年穿著一身月白的長衫,可袖口上沾著一片煤灰——那是昨天夜裡他在臥龍崗煉鋼爐子邊熬了整宿留下的印記。他身後十二個商人打扮的,有的抱著算盤,有的攥著賬本,算盤子被他們攥得咯吱咯吱響,那勁頭,像是隨時要炸開,崩出一地的碎銀子。
南麵,工人代表孟銅錘光著粗壯的膀子,左肩膀上刺著一柄鐵錘,右肩膀上刺著一棵麥穗,中間用一道紅線連起來,湊成了一個“工”字。他身後二十個礦工,都把沾滿煤灰的礦燈掛在腰帶上,那礦燈昏黃的光,把偌大的議事廳晃得半明半暗,活脫脫一口還沒挖透的、深不見底的礦洞。
議長席擺在北麵,李文淵就坐在那兒。他用手指頭一下一下輕叩著紫檀木的案桌麵,那桌麵上嵌著北鬥七星的暗紋,是係統顯現出來的議事桌,木紋裡隱隱約約能看出“同澤”兩個字。胡泉先前定下的土地改革和國有企業按工分分配的事兒,到了立成白紙黑字的法條的關鍵時刻了。桌案上,張子軒麵前攤著兩張發黃的羊皮紙卷:一張寫著《土地改革法案》,另一張是《國有企業按工分紅法案》。李文淵身後,新鑄的大印“炎華議政”沉甸甸地壓在一冊散發著墨臭味的《樞機院公報》上——那公報昨天剛印出來,油墨還沒乾透,紙頁上還帶著股袋鼠皮的腥氣。那兩部法案的草稿上,原本鮮紅的朱砂批注,早已被各方代表爭吵時留下的墨跡覆蓋得層層疊疊,看著像一張正在繪製的、滿紙糾紛的亂麻圖。
李文淵穩坐著,拿起案頭的鼓槌,剛要落下,準備開議。
“咚!咚!咚!”三聲悶雷似的砸擊,猛地撞進廳堂,把底下那些嗡嗡唧唧的低聲議論都砸斷了。
是土著議員卡魯。他雙手死死攥緊祖傳的議事木杖——杖首那個袋鼠圖騰在晨光裡閃著油潤厚實的包漿。這木杖在部落裡傳了七代人,每一道刻痕,都記著部落間盟誓的曆史。此刻,他把沉重的杖尾狠狠頓在青石地板上,震得旁邊書記員手裡蘸墨的筆尖都哆嗦了一下。
“烏魯魯的紅岩石記得一清二楚——土地是母親,所有活物都是她生養的孩子!”卡魯的聲音又乾又啞,像用砂紙在粗糲的桉樹乾上打磨,帶著一股從遠古刮來的風,“如今,那些白皮殖民者是跑光了,可他們丈量土地的尺子、圈劃地界的繩索還在!我們族人世世代代放牧羊群的地方,被他們用帶刺的鐵絲網圈成了牧場;祖先們埋著骨頭的山坡,被他們的礦車挖成了大坑!”他猛地一下把木杖舉到胸前,杖身上那些密密麻麻的遷徙路線圖仿佛活了,在所有人眼前展開,“這上麵刻的是袋鼠祖先遷徙的腳印,不是你們賬本上那冷冰冰的畝數!”他眼裡的火苗幾乎要噴出來,“法案裡要是不把我們的地全部歸還,我們情願用血把這片赤土染透,也絕不簽一個字!”
“卡魯議員的心情,我懂!”華人商人的頭兒周鶴年“啪”地一聲合上了賬本,跟著起身,算盤子嘩啦啦一陣脆響,如同下了一場急雨。他馬褂的下擺掃過凳腳,帶起一陣窸窸窣窣的細響。他伸出一根指頭,戳在法案附件的礦產分布圖上,那上麵朱筆圈出的鐵礦帶,正正好和卡魯木杖上的圖騰路線重合。“可您知道一畝長滿了葡萄的園子值多少龍元鈔票嗎?要是把土地全部歸還,不出三年,我們華商就沒了周轉的本錢!工廠都得停擺,工人全得餓肚子乾活,赤土上轉眼就能再生出一片新的荒地!”周鶴年的嗓音滑溜得像一匹頂級的絲綢,透著商人精打細算的圓融。“再看看悉尼鋼鐵廠,它一個月就得吞下去兩千噸上好的赤鐵礦石!這要是按著部落的邊界一禁采,下個月要造的鐵甲艦龍骨就都成了沒娘的孩子——動不了工了!”他不慌不忙,從公文包裡又掏出一本賬冊,泛黃的紙頁密密麻麻記載著十年來華人礦工和土著部落做過的所有交易,“補償,我們可以多付些,但土地流轉的根子和地契,說什麼也得在我們手裡攥著!這掐著炎華工業的命脈呢!”
“命脈?”孟銅錘喉嚨裡滾出兩聲冷笑,腰間的工會銅質徽章“啪”地一聲被他重重拍響,上麵齒輪和麥穗的凸紋撞在一起,發出冷冷的金屬聲響。這位從血流成河的斷龍峽戰役中爬出來的老兵,袖口上還留著炮彈皮劃開的破口子和傷疤。“周會長,您大掌櫃高高在上,可知道礦工的兒子連一塊立錐的泥巴地都沒有嗎?土地要是都落到商家口袋裡,那些給人種地的佃戶拿什麼活命?”他吼著,“我提個法子——土地歸國家所有,按工分分田!誰在地裡淌汗出力,誰就有田種!”他一抖手,把厚厚一疊紙摔在桌上,墨跡未乾的指印黑壓壓一層疊一層,“法案裡必須添上一條:但凡流轉集體土地的,都得拿出三成來留給佃農們集體耕種。要不這麼乾,工會這顆印,休想蓋下去!”
三股聲音像燒紅的鐵砂撞進了裝滿火藥的大桶裡,整個議事廳瞬間炸開了鍋。嗡嗡嘎嘎的聲音在穹頂底下糾纏碰撞,震得整個屋頂都像要掀起來。土著議員們用木杖狠狠杵著地,木棍拄地的聲音悶悶地滾過地板,像是從地底深處傳來的雷聲;商人代表的手指頭在算盤珠子上飛快地撥拉,劈裡啪啦清脆得像無數冰柱子碎裂開來。
李文淵端坐在席位上,手指頭無意識地摸索著桌案邊那隻骨笛——那是喬治湖戰役繳獲來的玩意兒,此刻拿在手裡,笛孔的縫隙裡,仿佛還殘留著一絲若有若無、如同鳳鳥啼鳴般的尖嘯。他抬了抬手,示意肅靜。
人聲鼎沸裡,李文淵沒再說話,反而將那支還沾著乾涸發黑血漬的骨笛湊到嘴邊,輕輕一吹。一股奇特的、清亮如鳳鳴的聲音驟然拔起,硬生生穿透了鼎沸的嘈雜,議事廳裡立刻死寂下來,隻剩下卡魯捏在手裡的木杖還在微微顫抖。
李文淵站起身,手裡的骨笛在掌心轉了三圈:“老祖宗傳說裡那個‘龍和袋鼠一塊喝水的故事’,在座的都聽過吧?”廳裡的目光都聚攏過來。他走到屋子中央,把那支小小的骨笛,輕輕地放在了卡魯那根粗重的黑檀木議事杖旁邊。“咱們搞這土地改革,得跟龍和袋鼠學學。土地是生養萬物的母,開動機器的力量是推動一切的父。母要養孩子,父呢,也要養這生養萬物的母。”李文淵的聲音不高,但異常清晰,字字落在地上都能砸出坑,“今天這個桌子上的事兒,不是爭一個‘分’字,是謀一個‘生’字!是在這片土地上一起活下來、活好了的路!”
他轉身指點著身後大地圖上的爭議地域:
“部落祖祖輩輩傳下來的聖地,像烏魯魯巨岩周圍百裡之內,永遠歸土著自己管理!祖墳、聖泉、圖騰林——都原封不動留著,一草一木不準買賣!國家每年掏錢出來養護修繕。”
“埋著好礦的地方,搞‘漸進式贖買’,劃歸國家。商人們按市價七成把地買下來,剩下三成的錢,國庫十年裡分三期付清。這筆補償金,專門用來送部落裡的孩子進學校念書!”
“屬於大夥兒集體所有的耕地,一律實行集體經營!每百來戶人家,湊成一個‘共耕社’。土地由土著拿出,開墾和運作的本錢讓華人商人來投,苦活兒力氣活兒由工人承擔。地裡出來的收成、賺到的錢,按‘地皮拿三成、本錢拿三成、出力拿四成’來分!政務院派懂農事的技術員下來手把手地教怎麼種!”李文淵的聲音略略頓了一下,晨光斜斜地打在骨笛微黃的光澤和木杖烏沉沉的包漿上,兩樣東西的影子交疊在一起,流瀉出一種奇異的光芒和力量,“這不是我李文淵,或者任何人,向誰低頭做讓步,是咱們在這片赤土上,硬生生闖出一條互相倚靠、一起活命的道兒!”
卡魯的目光死死盯住地上那截黑黢黢的木杖影子和小小骨笛投下的細長影子交錯疊出的、難以名狀的圖騰紋路。他那粗糙布滿褶皺的手指頭摸索著落到《法案》上“祖墳”那兩個方方整整的字上,眼中燒了半天的怒火稍微收斂了下去。忽然,他握緊議事木杖,又一次重重地杵在青石板地上:“行!拿我先祖之靈看著我們,這條,我卡魯點了頭!”
周鶴年的眼珠子在那份分期付款的賠償方案上來回掃動,手指頭習慣性地摸著案頭的算盤珠子,當看到“按市價七成”那幾個字時,算盤子“啪”地輕響了一聲:“商人協會……附議!”
孟銅錘一聽“出力拿四成”這幾個字,肩膀似乎猛地挺直了,那膀子上刺著的鐵錘紋路都好像亮了幾分。他把那一大疊簽滿名字、按滿血手印的請願書一把揣回懷裡,工會徽章不經意間碰到了桌上那根小小的骨笛,碰出一聲清脆短促的清響:“工會……沒二話!”
當三方代表各自在最終的法案底本上鄭重簽下名字時,李文淵忽然注意到,桌案上的骨笛影子,恰恰落在那兩個墨跡未乾的大字——“共生”上麵。陽光透過笛孔,在地上留下幾個跳躍的光斑,像是夏夜天幕上閃爍不定的星辰。
緊接著,《國有企業分紅法案》擺上了桌麵。爭議的火苗子又呼呼地躥起來了。那法案上寫得明明白白:臥龍崗鋼鐵廠、悉尼造船廠、布裡斯班紡織廠……攏共二十二家國字號的廠子,每年賺下的利潤,三成按工人積累的工分分配下去。
周鶴年第一個跳出來反對:“隻拿出三成?企業自己還得留下足足四成用來滾動投入、擴大生產吧?國庫那邊收稅又得刮走三成。修路、造港口碼頭、打造戰艦——哪一項不是吞吃龍元的怪獸大嘴?萬一約翰國那幫混蛋再來封鎖海路,你們算算賬!三成龍元的利潤分下去了,剩下這七十成,拿什麼去拚人家的鐵甲艦隊?”
孟銅錘的嘴角咧開一個冰冷的笑:“周大會長,您曉得礦工兄弟在井下砸斷一根手指頭,拿多少撫恤金嗎?十龍元!隻有十龍元!廠子裡賺回來的錢,這四成的純利潤,是工人兄弟用命換來的汗珠子血珠子焊上去的!再敢克扣,彆說停工怠工,下次就輪到你們老板來下礦井試試!”
一直沉默著的卡魯,忽然開口了,那聲音低沉得像是從大地的裂縫深處湧出的暗泉:“我們烏魯魯祖輩傳下來的聖約裡也寫著——‘血肉性命與鐵石鋼鐵一樣值錢’。工人的汗珠子血珠子,和從礦石裡煉出來的好鋼好鐵,最後都化成了你們手上的龍元鈔票。”他那雙洞悉古老智慧的眼睛掃過在場所有的人,“拿出四成分紅,行!但必須在廠子門口,立一塊頂天立地的石碑!碑上要刻大字:‘每一塊叮當響的炎華龍元上,都浸染著工人的血手印’!”
財政委員會的委員陳裕隆慢悠悠地推了推鼻梁上的金絲眼鏡,攤開一本磚頭般厚的賬本:“我給大家算筆明白賬,”他聲音平緩,卻字字砸在心上,“就拿鋼鐵聯合體來說,去年一年純利是多少?一百二十萬龍元!大數目!要按工人代表的意思——拿出四成直接分了,那明年軍備采購的預算就得硬生生砍掉三十萬——三十萬龍元!斐濟海域裡,約翰國那掛著米字旗的軍艦還天天在那兒晃蕩擺威呢!諸位難道想光著脊梁骨、手裡捏著石頭去跟人家的鐵甲船碰一碰嗎?”這位平時總眯縫著眼、臉上堆笑看不出真意的華人議員,這會子倒是擺出了一副為國為民、憂心忡忡的臉孔。
“那你的意思,是讓賣力氣乾活的兄弟們去喝西北風?”孟銅錘“咚”地一拳狠狠砸在桌子上,震得茶杯亂顫,他肩膀上的舊傷疤因為憤怒而變得通紅,“高爐邊上鏟煤的、攪鋼水的兄弟,每個月流下的汗,能攢滿三大桶!分紅拿到的錢,夠買啥?頂多兩斤粗糖!”他“嘩啦”一下扯開磨得發毛的粗布襯衫,露出肩胛骨上那幾塊被鋼花燙出來的醜陋疤痕,“看見沒?這是去年為趕工那幾尊大炮管子叫鋼水給燙的!要叫我孟銅錘說句心裡話,分紅,少於五成半點兒都不行!”
眼看著雙方又要頂牛頂出火星子來,李文淵的腦海裡,卻忽地響起胡泉很久以前說過的一句話:“鋼水的分量,跟工人們流出的汗水,那是一樣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