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抬手,示意旁邊的書記員拿出一份不同的文件。“都看看這個,”李文淵的聲音把對峙的目光拉了過來,“悉尼造船廠自從實行了‘工分分紅’,廠子裡出的次品、廢品,直接少了七成!這就是‘同澤共享’四個字實實在在的力氣!”他說著,提起朱筆,直接在法案底稿上刷刷添了一行:“三成利,按工分分下去。國家的難處得顧,但真要讓這些流血汗的脊梁骨寒了心,那才是最大的‘虧空’和‘赤字’,比打十場敗仗更傷元氣!”
最終投票的結果出來了,一直笑眯眯、心裡打著小算盤的陳裕隆,那張臉瞬間僵得像凍透了的土疙瘩——除了他一個人梗著脖子投了反對票,其他人,全票通過。他萬萬沒想到,自己悄悄塞在袖口裡、準備送給外國商人的密信內容,已經被議政廳裡這套看不見摸不著的係統,通過腳下這張木桌子的細微共振,全數傳回到了紫宸殿那頭。他更不知道,李文淵剛才看起來像是兩邊安撫、和稀泥的那幾句添改的話,每一個字眼都沉甸甸地嵌著對“同澤”兩個字根子上的悟性!
約翰國喉舌《泰晤士報》上連篇累牘、胡編亂造的那個“炎華勞工苦地獄”係列報道,漂洋過海傳到堪培拉這天,李文淵正坐在**台上,主持《民族融合促進法》的聽證會。土著部落裡德高望重的長老莫卡,領著十二名青壯族人走進會場,手裡拿著長長的、挖空的尤加利樹乾做的迪吉裡杜管,嗚嗚咽咽地吹起那支蒼涼的《土地之歌》。那沙啞、低沉的調子,像是從千萬年前的岩洞裡飄出來的古畫和符咒,訴說著腳下這片赤紅土地和祖輩靈魂間斬不斷的臍帶。莫卡長老吹完,解下腰間骨刀,用刀尖在乾淨堅硬的地板上劃出他們部落古老的圖騰符號。“烏魯魯神山傳下的聖約告訴我,土地是活的精靈,”老人的聲音像風化了的岩石摩擦,“它能記住每一雙曾經在上麵走過的腳丫子。”他指著自己剛劃出來的圖騰,看向李文淵和眾議員,“這法案裡頭,得白紙黑字寫上:不同血統的人結為夫妻的,國家不光賜給土地,還要在孩子降生的那天,賜給孩子一個‘共生名’——一半用華人漢話的字,一半用我們祖傳的土語!”
華人民族融合委員會的議員趙文彬第一個表示讚同:“這話在理!我附議!”這位祖上曾是紅溪慘案劫後餘生的華裔,此刻望著地上那奇異的土著圖騰,眼神裡沒有半點祖輩的怨毒,隻有坦蕩的認同。“還有,戰俘營裡關著的那些約翰國俘虜,咱們也彆白養著,”他緊跟著補充道,“可以讓他們去修鐵路、開河道,這叫‘以工代贖’。既省下口糧,也算是給這些異族人積攢點回頭的功德。”
聽證會連軸轉到第七天頭上,負責糾察風紀情報的衡鑒院使司陳啟明,突然帶進來一個出人意料的證人——前約翰國殖民政府法庭的法官詹姆斯。這個頭發白得像落霜枯草的老頭子,戰戰兢兢捧著殖民時期留存下來的一厚摞庭審卷宗,用他那洋涇浜腔調的漢話,艱難地朗讀起其中一樁判決:“1823年……華人礦工林阿福,被汙蔑成‘偷采金礦的小賊’,處以絞刑處死……”詹姆斯的聲音抖得不成樣子,“可真相是……當時的殖民者,為了強占那片富礦脈,硬生生捏造了他的罪名……”念完這一段屈辱的曆史,老人抬起渾濁的眼睛,望著高高在上的**台,“現在……我以一個有罪之人的身份,跪請衡鑒院……重新審理……所有殖民時期留下的冤假錯案……用華語和我們英語兩種語言……公開宣判……讓正義……像這南半球火辣辣的太陽光一樣……照進……每一間……最陰暗潮濕的……角落……”
一直保持沉默的陳裕隆議員突然跳了起來,厲聲反對:“翻這種陳年舊賬!搞這套揭人瘡疤的事!隻會動搖民心,擾亂咱們好不容易安定的局麵!”他的臉因激動而漲紅,“況且!在我們炎華的法庭上用洋文宣判,這難道不是對我們堂堂炎華的最大侮辱嗎?!”
李文淵的目光,緩緩移過議事廳四麵牆上懸掛著的莊嚴的龍紋藍底大旗,最終落在那個老邁、卑微的詹姆斯身上。一絲幾乎看不見的微笑,在他唇邊漾開:“翻舊賬?不,這是清算罪惡!雙語宣判?”他猛地站起身,聲音如同鐘磬在廳堂裡回蕩,“不但要用!在土著人聚居的廣闊土地上,還得用當地人世世代代傳唱的土語!清清楚楚地宣判!讓頭頂這塊藍天底下所有人都聽明白——炎華的正義天平,容得下萬物的聲音!天地間的公理,不分你我!”
當《民族融合促進法》最終以雷鳴般的掌聲通過時,卡魯長老那根沉甸甸的黑檀議事木杖,和莫卡長老那把曆經風霜的骨刀,並排擱在剛剛簽署的法案文本上,形成了一種奇異的、蘊含著古老平衡之道的圖景。陳裕隆看著自己為了在議會裡爭一塊勢力而特意加進去的“增設少數民族固定席位”條款最終也被寫進了法案,他嘴角那點想笑又笑不出來的表情,僵硬得像塊風乾的樹皮——他更不知道,自己早前偷偷安裝在議事廳隱蔽角落的那些竊聽銅絲頭,此刻正被係統催動的一股強勁無形的磁場所乾擾,傳出來的隻有一片毫無意義的滋啦雜音,間或夾雜著遠處正在試奏排練的《同澤歌》飄渺悠揚的旋律。
那天下午的陽光斜斜照進偏廳時,議事廳大柱廊的陰影拉得很長很長。卡魯長老獨自一人,弓著已不再強壯的身體,坐在一領藤編的涼席上,用赭石粉末和揉碎的綠草汁液,在一卷剝好的樺樹皮上,一筆一劃地描畫著烏魯魯聖山的象征符文。他沒有覺察到門外有人。
李文淵輕輕地走進來,沒有驚動老人,隻是在他身後不遠處,默默展開了一份還散發墨香的《民族融合促進法》詳細草案——在那條目的字裡行間,已經悄然嵌入了土著婚俗的儀軌圖譜,特意留出的空白頁邊上,更是清晰地添了一行字:“凡按各部落世代相傳之禮俗結為姻親者,可憑借部落長老加蓋的印章,接受國家公田之賜。”
待到下午各路人馬齊聚的跨族議會聯盟席上,卡魯長老出人意料地突然站起來。在所有驚愕不解的目光注視下,他一步一步走到華人議員陳平之的麵前。沒等任何人開口或阻攔,卡魯長老以部落間結下牢不可破盟誓的古老儀式,掏出隨身攜帶的鋒利骨片,“嗤”地割破自己右手拇指的指尖!緊接著,他一把抓過華人議員陳平之的手腕,毫不猶豫地將彼此交融的熱血塗抹在那份攤開的、墨跡已乾的《融合法》草案關於族裔融合的條款下方,然後狠狠摁下了兩個血糊糊的指印:
“從今往後,以交融的血脈為結誓的繩索!哪怕山崩海枯,咱們就是同頂一片天的親兄弟!”他的聲音雄渾有力,像是整個烏魯魯巨岩在嗡鳴。話音未落,那根銘刻著袋鼠圖騰的議事木杖已沉重地頓在堅實的青磚地上,“鐺”的一聲金石交擊般的巨響,刺穿了頭頂結實的瓦楞,在整個天極宮的穹頂下久久回蕩。
當議會最終以骨笛共鳴一般整齊劃一的票數,莊嚴通過這部《民族融合促進法》時,堪培拉連續下了幾天幾夜的大雨竟忽地停了。李文淵邁出樞機院高大厚重的烏木大門,隻見遙遠的天際,一道橫貫天穹的七彩長虹,正穩穩地懸掛在那兒。他下意識地握緊了袖筒裡那截已經被體溫捂得溫熱的骨笛——
那小巧的骨管深處,無人可見的細微深處,係統賦予的那些玄奧紋路,正以肉眼幾乎可察的速度,悄然延伸鋪展出一層晶瑩、剔透的,仿佛新生的骨膜。這根穿越了千百年時光的、帶著先祖回響的骨笛,在這片新大陸的春雨過後,終於孕育出了屬於它自己、麵向未來的新聲!
轉眼到了1851年年終。在樞機院那高高穹頂的環抱下,李文淵捧著新修訂完成的七部煌煌法案,站在冬日和暖卻不減威力的陽光下。陽光透過穹頂巨大的彩色玻璃拚花,在他筆挺的身姿上投落下清晰交錯的暗影——半麵是騰躍蜿蜒的龍紋,半麵是敦實跳躍的袋鼠圖騰。
“大家……還記得這支笛子嗎?”他的聲音平靜,卻經由擴音的銅管裝置,清晰地傳遍了偌大的會場。他緩緩舉起了那支小小的、溫潤如玉的骨笛,“它曾經沉默在喬治湖戰役的血泥裡……可今天,在我們樞機院的最高議事殿堂裡,它發出了聲音。”李文淵將骨笛的一個孔洞對準窗外斜照來的炙熱陽光,金色的光束穿過那小小的圓孔,在攤開的法案封麵和冰冷的石地上跳躍、舞動,最終聚合成一個難以言喻的、閃爍著光芒的奇異圖案。“這不是我李文淵,或者任何個人的本事,是‘共生’這兩個字根子裡蘊藏的力量——就像是這根不起眼的骨笛,和卡魯長老手中那根象征部落意誌的黑木大杖,看著完全是兩樣東西,可就在今天,就在這兒,它們發出了同一個響徹雲霄的節拍!”
議事廳窗外,適時地傳來了一陣陣清脆、悠揚的銅鈴聲。那是剛剛鑄就、在日光下閃耀著新銅光澤的“同澤鐘”,正在接受最後的試音調整。
李文淵安靜地站著,傾聽著。那悠遠深沉的鐘聲,應和著他自己的話音。在鐘聲嫋嫋、人聲漸息的餘音裡,他清晰地感知到——識海中,那個一直以冰冷機械音存在的係統,第一次發出了回應:
那聲音不再刻板生硬,竟宛如鳳鳥初啼,一聲清越悠長的共鳴。
(夜。樞機院絕密封存檔案櫃。牛皮檔案袋標簽:李文淵親筆手錄備存。)
當夜樞機院密檔:李文淵手記
胡泉立下了炎華基業的骨架,規矩,法度。而真正把人心血肉筋絡連接起來,拚成一條活路的,卻是這根小小的、有溫度的骨笛。
直到今天,當卡魯長老那根刻滿遷徙地圖和先祖盟誓的議事杖重重頓地、與骨笛共鳴的瞬間,我才猛地徹底悟了。
原來“共生”,從來不是某種高高在上的規則係統強加給我們共同要完成的任務。不。
它更像是卡魯長老那木杖上精妙勾勒的袋鼠圖騰和塗抹上去的赭石粉末——
各守自己的土地,各敬自己的祖先神明,各循自己的活法。
可就是在這根堅實粗礪的杖杆子上,那些迥異的色彩、紋路相互撞擊、融合的細微之處,卻能硬生生地在堅硬的桉樹木心最深處,催生出維係、滋養這片新天地的根脈!
這骨笛今日震鳴愈烈,甚至顯出某種我尚難理解的蛻變的雛形。但我已知其心音——它所渴望的共鳴最終之器,絕非它骨管自身,而是這片曆經傷痛卻孕育新生的蒼茫大地之上……那萬千生靈共同發出的、磅礴有力的生命回響!
——記於《融合法》正式簽署生效之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