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宸殿的銅鶴香爐吐出最後一縷青煙,如帝國垂暮的歎息,消散在濕冷的空氣中。都察院總憲王天行,玄色獬豸補服在暮秋斜織的雨網裡浸透,沉甸甸地掛著水珠,泛出深海般的幽青。他靜立於殿閣滴水簷下,像一尊鐵鑄的雕像,唯有那冰冷的目光穿透雨幕,望向鉛灰色的天際。階下積水混濁,倒映著宮闈深處搖曳的宮燈,破碎的昏黃光斑在他腰間法劍上不安地遊弋——那劍鞘猙獰厚重,由約翰國最後一任總督的鍍金儀仗佩刀熔鑄而成,吞口處刻意鑲嵌著半枚扭曲的維多利亞十字勳章,金屬相接處發出經年磨合的幽暗光澤。此刻,他粗糙的食指關節,正一下、又一下地叩擊那勳章冰冷的邊緣,低沉的回響在寂靜的簷下如擂戰鼓,震得侍立書吏的心臟也跟著發顫。
“總憲大人,樞機院剛遣人送來…”書吏捧著一個紫檀木雕漆盒,聲音低微,幾乎被雨聲吞沒。他雙臂微顫,盒蓋掀開,露出三份異常沉重的奏折:悉尼礦監克扣撫恤金案、布裡斯班海關索賄案、墨爾本軍械局以次充好案。羊皮紙邊緣洇開暗紅,非墨非泥,是一簇簇深淺不一的血指印,礦工們最後的氣力與絕望凝結於此,濃重的鐵鏽腥氣混著大洋彼岸永不止歇的鹹澀海風撲麵而來,幾乎令人窒息。
王天行俯身,指尖撫過悉尼礦案奏疏上“克扣傷殘礦工湯藥錢”那墨色凝重的字跡。指尖冰涼,字跡卻如火炭般燙心。倏忽間,眼前並非華麗的奏疏,而是浸血的喬治湖戰場硝煙——鉛灰色的瘴霧彌漫,壕溝泥濘如地獄的腸道,一個斷了腿的老兵蜷縮在冰冷的泥水裡,指甲在銅黃的步槍子彈殼上艱難刻劃,刻著一個他再也見不到的女嬰的名字,指尖磨得稀爛……血腥味與此刻奏疏上腥風的氣息詭異地重合。王天行驀地攥緊腰間法劍那猙獰的獬豸獸首,冰冷的銅棱深深嵌入掌心,尖銳的刺痛沿著手臂直抵心口,非但沒有讓他退卻,反而點燃了瞳孔深處的兩點寒星。
“傳令!”聲音不高,卻如驚蟄的春雷裂帛而出,蓋過簷外風雨,“三案!立時並查!卷宗案牘,三日之內,務必齊備!”字字如刀刻金石,不容置疑。書吏一個激靈,躬身抱盒,腳步踉蹌退入雨幕深處。
都察院簽押房內,徹夜燈火通明。巨大的銅盤油燈懸掛於穹頂,十二名身著青色官袍的監察禦史如十二棵沉默的勁鬆,佇立於《炎華刑律》的龐大浮雕壁前。燈光將他們的身影長長地投在冰冷的青石壁上,律典紋理深邃,人影幢幢,似一群在千年刑律鐵樹上棲息的夜鴉。王天行立於中央巨案前,將一幅泛黃的悉尼礦脈圖猛地鋪開,圖上蛛網般的巷道盤根錯節,透著深淵般的陰寒。他指尖如探針,沿著礦脈的紋路劃動,精準,冰冷。
“主犯礦監史密斯,約翰國遺商,心黑如墨。”他聲音低沉,“另有一層身份:此地土著頭人之婿。”指尖驟然頓在礦脈圖邊緣一個不起眼的角落,那裡標注著一個簡陋的符號:祠堂。“此地,風水詭異,背離主脈,必有蹊蹺。”眼中銳芒一閃。
年輕禦史李岩上前一步,雙手捧上一疊薄薄的宗卷:“回總憲大人,卑職昨日暗訪,諸多礦工異口同聲:史密斯每逢朔望十五,必攜其土著之妻前往此祠祭祖,風雨無阻。然,祠非建於礦口龍脈之上,反在斷崖背陰之地,於采掘興旺的商賈而言,不合常理。”
窗外雨勢驟密,如同萬箭攢射,敲打著琉璃瓦,劈啪作響。王天行玄色披風下擺猛地掃過鋪滿青磚地麵的累累卷宗,帶起一陣簌簌紙響。他探手入懷,再攤開掌心時,一枚色澤深沉、觸手冰涼的銅符赫然在目——這正是傳說中係統所具現的“獬豸令”,其上浮雕著“觸不直者去之”的六字古篆,字體瘦硬如鐵,仿佛在符麵掙紮欲出。“李岩!持此令,再點三名機靈的心腹,易容為尋龍點穴之風水先生,給我掘開那祠堂的地基,深挖三尺,一石一木驗明!不可錯漏分毫!”命令斬釘截鐵。他又取出一麵普通玄鐵令牌,聲音更沉:“趙剛!帶一隊內衛高手,伏於礦洞要道,日夜輪守,盯死炸藥庫每一筆出入記錄!凡有可疑,立即鎖拿!”
銅符入手,冰涼刺骨,李岩與趙剛隻覺得一股浩然凜冽之氣由符入體,挺直了腰杆,肅然領命,身影無聲地融入門外深沉的雨夜之中。
簽押房的水精窗格上,雨痕交織流淌,彙成不斷變幻的鬼畫符。三更梆聲自宮牆外幽幽傳來,穿透雨幕。李岩幾乎是半身泥汙地撞開簽押房的門,手中緊緊攥著一卷油紙包裹的密件,水漬混著泥土,沿著紙卷蜿蜒滴落。他喘著粗氣,眼中卻燃燒著興奮的光芒:“稟總憲!祠堂供桌下…三尺黃泥之下,有生鐵澆築的暗門!暗道深潛入地,暗河回音不絕!儘頭…儘頭藏有整箱未熔煉的狗頭金礦石!箱底壓著…壓著鬱金香國萊頓商行的密契!用花體字寫著‘三七分潤,以礦為質’!”雨水和汗水從他額角滑下。
“好個孝子賢孫!好個月月祭祖!”王天行嘴角扯出一絲毫無溫度的冷笑,腰間法劍“鏗鏘”一聲猛然彈出鞘半寸!昏暗燈火下,劍身寒芒如秋水暴漲,瞬間照亮了他半張鐵鑄般的臉,也照亮了獬豸獸首眼中那兩點似乎活轉過來的紅芒。“立刻調內衛營!卯時破曉,鐵鎖封礦,人犯連同那商契秘礦,給我一舉拿下!片甲不留!”
都察院深處刑訊室的鐵欄,凝結著一層灰白色的霜花,冰冷刺骨的氣息讓人嗬氣成煙。一身華麗狐裘裹著的礦監史密斯被推搡進來,金鏈懷表在壁上幽暗的鯨油燈下晃出刺目的光圈。他強自鎮定,脖頸上的肌肉卻在燈光下僵硬地蠕動:“我乃守法巨商,年年納稅,爾等大明吏員,安敢如此無禮?我要見大使!見商務參讚!你們……”
話音未落,一個粗麻布袋“嘩啦”一聲傾倒在史密斯眼前的鐵案之上。袋口張開,滾出的並非礦石,而是一捧沾滿汙血和煤渣的砂礫!那血腥味濃得令人作嘔。王天行一步踏至案前,骨節粗大的手指在那腥紅的砂礫中拈起一塊灰白的碎骨,在燈下泛著死人指甲般的光澤,赫然是半截孩童纖細的指骨!
“悉尼東三礦,臘月初三辰時塌方。”王天行的聲音冰冷,如同深秋寒潭深處的石塊撞擊,“你,為保金脈位置秘不外泄,貪那幾兩狗頭金,下令封死礦井唯一出口!八個活人,八條命,生生給堵死在六百尺深的閻王洞裡,刨出來時…嗬…都成了你眼前這捧碎肉骨渣!”他語調陡然拔高,鐵鉗般的手掌捏著那份祠堂密道圖紙,“啪”一聲甩在史密斯慘白的臉上!圖紙鋒利的邊角割出一道血痕。“這些狗頭金礦石…夠買你幾輩子榮華,又夠買幾條窮苦礦工爹娘的活命指望?說!”
圖紙滑落,史密斯臉上的血色瞬間褪儘,雙腿一軟,“咚”地癱跪在冰冷汙濁的地麵上,名貴的狐裘拖在泥水裡亦渾然不覺。就在這時,刑訊室外驀然響起一片喧囂!沉重的院門被撞擊得隆隆作響,火把光芒搖曳刺目。喧嘩聲中,一個蒼老而憤怒的土著語叫嚷穿透雨幕。史密斯那身披獸骨項鏈、臉上塗滿詭異油彩的嶽父,領著上百名手持長矛和石斧的部落戰士,將都察院圍了個水泄不通!沉重的撞擊聲與雨聲、矛杆碰撞聲、野獸般的咆哮聲攪作一團。
“阻撓朝廷辦案,形同叛逆!”王天行一把推開鐵窗!冰冷的雨水瞬間撲打在他麵頰上,他卻似渾然未覺。腰間的法劍驟然出鞘,寒光如龍!劍鋒筆直地刺穿垂落的雨簾,指向院外那片跳躍晃動的火把人影:“都察院拿人,大明法度在此!阻者!視同附逆!殺無赦!”
“殺”字落地的瞬間,院中簷角十二隻沉重的鎮煞銅鈴應聲劇震!“嗡——嗡——嗡嗡!”鈴音如潮,並非清脆,而是帶著一種厚重金屬撕裂空氣的低沉咆哮!鈴聲激蕩中,仿佛打開了九幽之門,十二道身覆玄黑重甲、麵甲猙獰如獬豸獸麵的黑甲衛,從院牆陰影、屋梁角落、廊柱之後鬼魅般無聲滑出!臂甲上碗口大的純黑獬豸徽章,在驟然撕裂夜幕的慘白電光中,宛如地獄凶獸睜開猩紅冰冷的瞳仁!矛鋒在電光下折射出森然的藍芒,直指院門!
布裡斯班港灣的風,永遠帶著揮之不去的鹹腥與海藻腐敗的氣息。海關監督周汝昌寬大的袍袖被這風鼓動,他站在都察院墨玉大堂中央,手捧一本裝幀精美、墨跡工整的賬簿,聲音朗朗,一臉沉痛,慷慨激昂:“下官…下官收些海商些許‘規矩錢’是實。可這一分一文,皆入庫布裡斯班地方財計!諸位請看,貼補漁戶、修繕航標燈塔、賑濟碼頭孤寡…樁樁件件,名目清晰!這取之於商,用之於民,何錯之有?何至於勞總憲大人天威親審?”
他將賬簿雙手奉上,條目羅列分明,字字清晰,一派為民請命的浩然之氣。
王天行端坐堂上法座,麵色無波。他隻微微抬手,旁邊侍立的書吏立刻從證物箱中取出一隻精致的檀木小匣,恭敬置於公案。匣蓋輕輕打開,裡麵並非賬目文書,而是一對流光溢彩、碧綠欲滴的翡翠耳墜,在堂內燭火下折射出奪人心魄的光暈——這是去年琉球貢船被“合法”扣查私貨中的一件證物。與此同時,另一名書吏展開一卷汙穢不堪、邊緣浸透紫黑色汙漬的血書!老漁民狀告周家強占世代賴以為生的珊瑚礁養珠場,抗拒者竟被沉屍暗礁!字字如泣血!
滿堂死寂。周汝昌奉賬的手僵在半空,鬢角一絲微不可查的汗光滲出。
王天行垂目,不再看那賬簿,粗糙的手指緩緩撫過法劍劍格上深深鑲嵌的那枚斷齒——那是喬治湖戰役中,一隻撲上去咬斷一個約翰國軍官喉嚨的忠犬所遺。他聲音平靜得可怕,如同審判的最終宣判:“明日寅時三刻,潮水退儘之時,派人去城西那塊人稱‘閻王礁’的暗礁群裡打撈。下官的庶侄周主簿…想必已與那老漁夫做了三年水鬼鄰居了。”
驚堂木懸在半空,尚未及落下!
“哐啷——嘩啦!”一聲瓷器破碎的尖銳脆響猛地撕裂了大堂的死寂!後堂門簾猛地被撞開!一個形容枯槁、頭發散亂、雙目赤紅的婦人瘋瘋癲癲地衝了出來!她懷中緊抱著一個裹在錦繡繈褓裡的嬰孩,像是抱著一根浮木!她腳步踉蹌如墜夢魘,口中發出非哭非笑的嘶鳴!衝到堂前,一個趔趄跪倒在地!懷中的繈褓鬆開一角,一件物事“當啷”一聲滾落大堂冰冷的青石磚地——半塊斷裂的玉璜!玉質溫潤如羊脂,雕工精絕絕倫,上麵赫然盤踞著半條張牙舞爪的夔龍——正是去年琉球貢船失蹤的鎮船至寶“夔龍出海璜”!另一半至今下落不明!
“嘻…嘻嘻……老爺說……說……”瘋女人癡癡地用手指點著地上玉璜,又去摸懷中嬰孩細嫩的臉,“……這是給孩兒的……免死符……免死符啊……”那癲狂的笑聲,如同無數根細針,狠狠地刺穿了滿堂官員臉上強裝的鎮定,更徹底戳破了周汝昌精心偽飾的煌煌正氣!
王天行終於閉上雙目,眉間緊鎖成一道刻痕,仿佛一瞬間蒼老了十年。他不再看那地上的玉璜和癱軟如泥的周汝昌,左手微不可查地揮了揮袖袍。懸在他身側的法劍仿佛被這微弱的氣流拂動,劍身竟微微發出沉悶如雷的低鳴,“嗡——”震得梁柱積塵簌簌而落。
墨爾本軍械局案牘庫內彌漫著鐵鏽、濃烈機油和硫磺混合的刺鼻氣味。軍代表陳正雷的花名冊被翻開,照片上那副堅毅的麵孔旁記錄著斷龍峽戰役的赫赫功勳。然而眼前的證物陳列架上,一排炮彈切片清晰展示著其內部的慘狀:蜂窩狀的氣孔密密麻麻,大小不一,如同無數隻漆黑空洞的眼睛,無聲地嘲弄著所謂“克虜伯精鋼”的謊言。
“總憲大人!王總憲大人!三思啊!”須發皆白的老軍需官馮忠,幾乎是撲跪著爬到案前,雙手顫巍巍地捧上一本沉重的勳功簿,封麵殷紅如血!其上是陳正雷的名字和一長串驚心動魄的記載——右眼為研製新式炮管而廢,於試炮場淬火池旁被飛濺的千度鋼水燙瞎!那是為帝國軍械耗去了一隻眼珠的代價!“陳老一生精忠為國,九死一生換得半身傷殘!此案…此案定然有奸人構陷!定有奸人啊!”馮忠聲音哽咽,老淚縱橫,額頭重重磕在冰冷的地磚上,“咚咚”作響。
窗外,醞釀已久的暴雨終於傾盆而下,沉重的雨點瘋狂敲打著軍械局寬闊的倉庫頂棚,如同萬馬奔騰,又似鬼哭神嚎,淹沒了塵世一切聲響。
王天行獨自一人,坐在都察院最深處的“明鏡堂”內。堂上高懸一麵巨大的銅鏡,早已塵封多年。案頭堆著墨爾本案所有卷宗,他卻並未翻閱。風雨喧囂如狂,天地間仿佛隻剩下這一處孤島。他凝視著燈火下自己的手掌,那曾握緊過滴血戰刀的掌紋密布。忽然,他咬破左手食指指腹,溫熱的血珠滲出,帶著最本源的肅殺之氣。他用這熱血,在那枚始終隨身不離的“獬豸令”銅符上,重重塗抹過“觸不直者去之”六個古篆!
血染銅符的刹那!
“錚——嗡——!”
一道低沉、恢宏、穿透金石的聲音自銅符內部轟然響起!符上獬豸圖案驟然亮起刺目金光!金光噴薄而出,竟在明鏡堂的中央虛空,凝聚、成形,最終化為一輪直徑丈餘的巨型青銅鏡!鏡框蟠螭紋層層疊疊,糾纏環繞,其鑄造手法、神韻,竟與他腰間法劍吞口處的紋飾驚人同源!鏡麵非銅非銀,泛著幽深的青光,仿佛能洞穿九幽,映照魂魄。
“帶人犯陳正雷!”王天行的聲音穿透風雨,如同冰冷的鐵石砸落。
青銅鏡麵幽光流轉。當滿頭霜雪、眼罩黑罩、形容枯槁的老匠師陳正雷被帶到鏡前,那隻渾濁的獨眼望向鏡麵的一刹那!鏡中光影陡然如水波狂亂攪動!隨即凝現驚心一幕:幽深的軍械局內庫深處,無數木箱堆疊如山的陰影裡,陳正雷佝僂著背,枯槁的手顫抖得如風中秋葉,正將一塊塊標示著“克虜伯鋼”原廠真品標牌,一塊塊撕下,小心翼翼又痛苦萬分地…粘貼替換到旁邊一堆粗劣鑄鋼製成的炮管之上!就在他身後不足三尺的牆角最暗處,一個穿著褐色綢衫、麵容模糊但體態微胖的身影,正撚著山羊胡須,冷漠地注視著他每一個動作!那身影輪廓熟悉——政務院都事郭孝廉府上的管家!
“獬豸明鏡高懸!前塵過往,業障糾纏,此刻儘現爾眼前!你還有何言可辯?!”王天行霍然起身,腰間法劍鏘然出鞘!劍鋒筆直地刺出,所指不是陳正雷本人,而是那麵青銅鏡中的核心幻象!
法劍遙指的瞬間,鏡中影像驟然凝固、放大!那管家的臉在青光下纖毫畢現!冰冷的壓迫感如同實質般自劍尖、自鏡麵噴湧而出!
“噗通!”陳正雷再也支撐不住,渾身骨架仿佛瞬間被抽空,重重地撲跪在地,額頭撞擊在冰冷堅硬的青石板上,發出一聲令人心悸的悶響!右眼蒙著的黑布巾瞬間被洶湧而出的血水浸透,暗紅粘稠的血淚順著蒼老絕望的麵頰淌下,流過深如溝壑的皺紋,滴滴答答落在冰冷的地麵。
“他們……他們抓了我的孫兒……我那不足十歲的孫兒啊……”老匠師的喉嚨如同破敗的風箱,發出淒厲如鬼的嗚咽,“不……不用那私鑄的次鋼換了正品……就把他扔進煉鋼的坩堝……扔進……熔……熔爐裡去啊……我……我……”嘶吼最終化為無聲的抽搐,鮮血染紅了身下的青磚。
四更天的梆子聲,穿透厚重如鉛的雨幕,在帝國遼闊疆土上的無數城池上空寂寥地回蕩。王天行獨自一人,踏上都察院矗立於墨爾本城的最高哨塔塔樓。狂風裹著冰冷的雨點,鞭子般抽打在他冰冷的獬豸玄甲與玄色披風上。腳下,整個墨爾本城如同一張巨大的星圖,萬家燈火在瓢潑雨水中模糊、搖曳、明滅不定。
他的目光如同鷹隼掠過高塔的尖頂,無聲地鎖定在三處——城東海港海關衙門、城北大礦主宅邸、城西軍械局內庫區。三處本應燈火通明或華燈璀璨的地方。幾乎是同一時刻,如同呼應這鐵血法憲的目光,那三點燈火,一盞、再一盞、又一盞,被無數臂縛獬豸鐵徽的黑甲身影,如同掐滅殘餘香火般,依次、冷酷、徹底地掐滅於無邊雨夜!
王天行抬起布滿老繭的手,撫摸著腰間法劍冰涼的劍柄。那上麵緊緊纏繞著一層層舊得泛黃發硬的棉麻繃帶。指尖感受著繃帶上每一道凹凸不平的紋理,那是悉尼城外血戰時,為掩護袍澤胡泉硬生生擋下三支狼牙破甲箭留下的印記。繃帶下,是劍與鞘經年磨合的溫潤。
身後,那丈許高的青銅獬豸明鏡的光華正在漸漸斂去、虛化,化作無形冰冷的意誌彌散在都察院巍峨的屋宇之間。然而,在鏡框最終消散的位置,明鏡堂那巨大的青金石地板上,留下了一個永遠無法磨滅的烙印——一個獬豸獸首的清晰輪廓!其最為醒目的,正是額心那隻仿佛穿透幽冥、冰冷審視著人間孽障與忠誠的獨眼!古獸獨目深邃如淵,幽幽地注視著這座承載了無儘血與火、罪與罰的嶄新殿堂,成為都察院萬載不易的鎮院法基!
冰冷的雨絲從法劍那凝聚了無數帝國血淚與異國總督恥辱的寒鐵劍尖滑落。青磚地上,水漬無聲洇開,最終形成一個模糊卻又無比清晰的古篆大字:
【法】
王天行的手指無聲地劃過腰間粗糙的劍鞘——那截由約翰國末代總督佩刀熔鑄而成的寒鐵,汲取了無數個如喬治湖戰壕般深重的絕望與不甘。它與簷角永不止歇、警醒世人的銅鈴,在風雨飄搖中,發出唯有他能感知的低沉共振。
他知道,無論風雨多大,無論前路如何坎坷,這方由獬豸鐵麵所懸的明鏡,它的寒光所及之處,一切魑魅魍魎終將無所遁形!都察院這鐵鑄的法度之麵,這張鐫刻著“觸不直者去之”的古訓、浸潤著陣亡兄弟熱血的臉麵,將永遠高懸在這方新生疆土、億萬黎民仰望的天穹之下!成為那個戰火中用刺刀刻下女兒名字的士兵、那個被沉屍暗礁的老漁夫、那個在煉鋼爐前絕望嘶吼的老匠師…以及無數如他們一般的微末存在心中,對“天下為公”、“同澤之約”那樸素理想最後的、不可摧折的屏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