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宸殿的銅鶴香爐吐出第七縷青煙時,龍首山的深秋濃霧正漫過宮牆,裹挾著臥龍崗鋼鐵廠新軋鎳鋼的凜冽腥氣——那是即將熔鑄成馬六甲海峽炮台基座的筋骨。胡泉的指尖懸在南洋海圖之上,爪哇島邊緣那圈反複摩挲的朱砂印記,早已沁入宣紙肌理,紅得如同赤鐵礦滲出的血髓。海圖上的經緯線仿佛勒進他掌心的舊傷,每一次觸碰都牽扯著十年前婆羅洲雨林裡潰爛的硝煙與瘴氣。
殿門被無聲推開,霧氣裹挾著兩個深紫色的身影踏入。內侍的稟報輕如蚊蚋,淹沒在遠處碼頭蒸汽機車的嘶鳴裡。特使範·德·維特,鬱金香國東印度公司最後的掌舵者,領口那枚鑽石鬱金香徽章在殿內幽光下閃爍,卻掩不住袖口磨損的毛邊與衣褶間沉澱的南洋塵埃。他身後的隨員緊抱紫檀木盒,銅皮包角凝著潮濕的霧珠,倒映著藻井上袋鼠與蟠龍共銜橄欖枝的新紋——那是趙麗穎力主添置的,一個關於南太平洋未來的隱秘寓言。
“胡泉大統領。”範·德·維特的華語帶著殖民商人特有的甜膩油滑,目光卻在觸及案上那幅被紅圈吞噬的海圖時驟然凍結。那些圈住鬱金香國據點的空心圓,像一張張無聲嘲笑的嘴,旁邊“已肅清”的墨字,是灼人的烙印。唯有巴達維亞港旁那道纖細藍線,蜿蜒穿過陳敬之的橡膠園,如同刺入舊帝國心臟的最後一根探針。
胡泉未賜座,隻抬手指向殿角氤氳的銅爐:“範先生熏的香,是澳洲檀香混了爪哇的肉豆蔻?去年此時,貴國總督在巨港碼頭焚毀三千噸蔗糖,烈焰映紅海天,揚言‘寧喂鯊魚,不飼炎華’。今日攜此香來,是祭奠那場大火,還是祭奠貴國在南洋的落日?”他指尖重重敲在“龍驤軍第三師駐泊地”的標注上,聲響在空曠大殿裡激起回音,如同戰鼓悶雷。
範·德·維特喉結滾動,急令隨員開盒。暗紅絨布上,左首是象征殖民王權的象牙權杖,鬱金香紋章缺了一角,露出內裡慘白的骨茬;右首是厚厚一疊泛黃賬冊,《東印度公司爪哇產業清冊》的燙金字跡下,卷曲的邊緣殘留著焦痕,仿佛剛從火場搶出。一張照片滑落——紅溪會焚燒鴉片倉庫的衝天烈焰中,東印度公司的旗幟正化作片片飛灰。
“大統領明鑒!”維特的聲音帶著鑽石徽章也壓不住的顫抖,“主戰者已被議院罷黜!新內閣願奉上全部南洋產業清冊……隻求停戰議和。”他枯瘦的手指撫過賬冊封皮,“巴達維亞的倉庫、蘇門答臘的膠園……半價轉讓,權作和平之資!”
胡泉拾起照片,火光在他瞳仁裡跳躍。他忽然低笑,笑聲冰寒:“半價?範先生,這些焦土上的倉庫,早已化作陳敬之‘同澤棉’的沃肥。至於橡膠園……”他推開賬冊,露出海圖下另一張照片——碧綠膠林中,土著孩童正用竹竿捅下累累碩果,“它們的主人,如今是赤土之上的自由民。貴國拿來交易的,怕是隻剩這根斷骨權杖了。”
濃霧裹著陳懷遠的腳步踏入。司禮部尚書袍袖間挾著海腥與油墨氣息,將獅城譯電置於案頭:“大統領,政務院議畢。張子軒急報,鬱金香國蔗糖船隊困鎖巽他海峽三日,未敢越雷池一步。其國內糖廠若再停一月,阿姆斯特丹半數銀行將如朽屋傾塌。”他目光如針,刺向維特,“然其特使昨夜密會約翰國領事於獅城,願以巨港碼頭易鐵甲艦一艘。”
維特麵如金紙,唇上淡紫的鬱金香紋章仿佛瞬間枯萎。胡泉將賬冊擲回木盒,銅扣撞擊的脆響,被殿外驟然爆發的重機槍嘶吼淹沒——第五師正在試射MG08,子彈撕裂茅草的聲浪,恰似受驚白鷺群掠過琉璃瓦頂的尖唳。
“送範先生驛館歇息。”胡泉指節在海圖上敲出鐵砧般的節奏,“辰時再晤,攜真意來。傳張子軒,搬政務院南洋香料十年賬冊!我要知道,鬱金香國商人,吸吮了多少龍元之血!”維特躬身退下時,袖中密信已被冷汗浸透——首相手書的最後底線:巴達維亞領事館若存,蘇門答臘亦可割棄。
政務院的晨光與硫磺礦脈
翌日辰時,政務院議事廳。雕花窗欞篩落的陽光,在堆積如山的賬冊上織就金色羅網。張子軒的紫檀算盤珠疾走如奔馬,一頁鬱金香國關稅單夾在指間,“對華商征十倍稅”的血紅批注刺目驚心。陳滄瀾膝頭攤開《土著歸順名冊》,一枚龍紋藍底旗碎片夾在“萬丹歸順”頁,散發著新鮮棉布的氣息——那是長老昨日獻上的信物,求換十台軋棉機。
“大統領,鬱金香命脈係於香料。”張子軒指尖點在“錫蘭肉桂”條目,墨跡力透紙背,“年掠南洋兩萬噸肉桂,所獲白銀足鑄三艘鐵甲巨艦。我水師若鎖巽他海峽一月,阿姆斯特丹香料市價當如火山噴湧!”他忽而展顏,算珠脆響,“然我同澤棉需硫磺如渴,彼於蘇門答臘地下所伏之硫磺礦脈,恰可易我臥龍崗鎳鋼——較約翰國之價,省四成運費,少百日航程。”
陳滄瀾翻動名冊,紙頁沙沙如林濤:“紅溪會三百投誠義士,今在同澤學堂執鞭任教。彼輩泣訴,殖民官視土著幼童為橡膠園‘活肥料’。”他輕撫那枚龍紋布片,“巴達維亞濟民醫院上月所救二十鞭傷苦力,皆為此暴政鐵證。萬丹長老言,若炎華納其香料,願獻出深藏山中之鬱金香軍火庫——內有開花炮彈千枚,藥池引信猶溫。”
霧氣散儘時,範·德·維特重入議事廳。陽光刺亮案頭照片:萬丹土著揮鋤劈開軍火庫,炮彈箱上“東印度公司”徽章赫然在目。胡泉不語,指尖輕叩照片中黝黑的彈體:“範先生以為,巴達維亞的鬱金香旗,還能飄揚幾時?這些貴國炮彈,上月剛在巽他海峽送貴國兩艘香料船入了龍宮。”
維特領口鑽石徽章鏗然墜地,於金磚上彈跳如瀕死之蝶。隨員倉皇俯拾間,木盒傾翻,象牙權杖滾落銅爐腳。斷角處鉛芯裸露,赫然嵌著半頁焦黃紙片——《黑奴轉運密賬》殘篇,字跡被經年的血汗浸透。
“大統領……請開條件!”維特聲如揉皺的羊皮紙。
“其一,”胡泉指尖如刀,自巨港直劃馬六甲,“蘇門答臘、爪哇全境及加裡曼丹殖民機構歸炎華,硫磺礦由金甌院專管,貴國需用,市價交易;其二,巴達維亞設為自由港,領事館撤為商務代辦,片甲不得駐;其三,賠款二百萬龍元,半數為現銀,餘者以肉桂、胡椒抵充——並交出肉桂提純秘術。陳敬之驗過,貴國之法可使香料曆三季而不腐。”
維特鬢角汗珠滾落:“二百萬龍元……國庫早已淘空!提純術乃公司百年命脈,豈能……”
“那便戰!”胡泉振袖,巨幅炮位圖淩空展開。伏波級鐵甲艦305毫米主炮的射程紅線,如血蟒纏緊巨港諸島。“周伏波第二艦隊主炮已校準巽他海峽,貴國炮台皆是紙鳶。”他倏然指向窗外,一列蒸汽機車正噴吐黑煙嘶鳴而過,“瞧見那鐵龍否?所載乃第五師MG08重機槍百挺,明日此刻,爪哇紅土將再飲彈雨!”
汽笛如鞭抽在維特脊背。他抓起鵝毛筆,墨跡在條約草案上瘋狂洇開,手抖如風中殘瓣。鑽石徽章滾落腳邊,陷入金磚縫隙,如一顆被遺忘的眼珠。
悉尼港的赤土盟誓
三日後,悉尼港。海霧初散,炎華赤龍旗與鬱金香三色旗在起重機頂端獵獵交纏。範·德·維特捧出象牙權杖,缺角處刺目依舊。陳敬之率橡膠園工人列隊而過,鐮刀上未乾的膠乳滴落紅土,土著工人望見權杖,驟然以爪哇語齊吼:“BersamadiTanahMerah!”(赤土同澤!)聲浪撞碎濤聲,在港灣回蕩。
胡泉接過權杖,金匠錘聲清脆。斷角徽章被鑿下,換上一枚赤土燒製的新章——“赤土為盟”四字隸書,沉甸如血。
“此杖帶回。”胡泉將權杖遞還,赤土徽章在陽光下灼灼如炭,“呈與貴國主上,殖民時代的朽骨,不如新土堅實。”
維特登船時,巴達維亞肉桂正在碼頭傾箱。陳敬之信手掰開一支,濃烈辛香隨海風彌漫:“明年此日,我炎華提純工坊當以鋼罐盛香,較貴國橡木桶——多容三成。”蒸汽輪機轟鳴啟動,三色旗漸縮成霧中一點慘淡的紫。
張子軒遞上墨跡未乾的《減關稅告示》,袋鼠國赤土調製的龍紋印泥泛著磚紅:“彼輩會守約否?”
胡泉摩挲懷表蓋。內側照片上,巴達維亞“同澤共生碑”前,陳敬之與土著僑民共植的樹苗已綻新芽,雨水洗亮的碑文如赤子之瞳。“守約與否……”他遙指臥龍崗方向,鋼鐵廠煙囪噴吐的橘紅煙靄,正為暮色鍍上金邊,“當問我馬六甲新鑄鎳鋼炮台!鋼骨既成,何花敢僭生南洋赤土?”
暮色浸透碼頭。陳滄瀾引萬丹長老至前。長老奉上椰殼碗,新熬肉桂茶湯澄澈,碗底沉著半片焦藍布紋——取自已被燒毀總督府的殘旗。“TuanBesar(大統領),”長老華語生澀如磨刀石,“依炎華農法所植肉桂,收成已倍於鬱金香膠園舊木。”
胡泉飲儘茶湯。辛香入喉刹那,瞥見碗底一片鬱金香殘瓣——維特隨員悄然遺落,蘇門答臘的火山灰仍沾附瓣緣,如抹不去的殖民塵埃。
“傳訊陳敬之,”胡泉將空碗擲向大海,驚起白鷺如雪,“橡膠園畔拓地百畝,遍植鬱金香。教彼輩知曉——赤土可育萬香,亦綻新蕊。然其根脈,唯深紮‘同澤’之壤,方得生天!”
白鷺掠過船舷,翅風扇動新簽的條約。墨跡在潮濕海風中微微暈開,淡紫如一朵將萎的鬱金香,根莖處卻被無形龍紋金線緊緊纏繞,深勒入赤色泥壤。
紫宸殿內,銅鶴香爐第八炷青煙嫋嫋升起。煙跡蜿蜒爬過南洋海圖,在爪哇島上空盤旋數匝,忽如靈蛇般竄向龍首山巔——似一束堅韌的絲線,將赤色土壤、鎳鋼炮台、龍紋盟約與深山中生生不息的“同澤”之誓,密密縫合進浩瀚青史的血脈深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