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宸殿內,澳洲檀香在銅鶴香爐中靜靜燃燒,青煙嫋嫋上升,在穹頂的藻井下聚攏成一片淡青色的薄雲。第五炷香剛燃至半途,政務院司禮部那口巨大的鎏金銅鐘便驟然撞響——“咚!咚!咚!”——三短兩長,沉渾的聲浪如同實質般滾過龍首山的脊梁,震得殿宇飛簷下的銅鈴嗡嗡亂顫,久久不息。這是“外使覲見”的信號,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儀。同澤黨政務尚書陳懷遠站在丹墀之下,手中象牙笏板的冰涼觸感透過掌心直抵心間。他目光沉靜,看著兩名來自遙遠國度的使者,踏著殿內光可鑒人的金磚甬道,一步步向深處走來。他們的靴底沾著異域的紅土,在明鏡般的地麵上拖曳出兩道淺淡而清晰的痕跡,蜿蜒如墨,帶著泥土的腥氣和旅途的風塵。
走在前頭的是哈布斯堡帝國的使者。深紫天鵝絨的大氅厚重華貴,其上用金線繡成的雙頭鷹徽章在殿內光影下微微閃爍。領口處露出的銀質鏈甲隨著步伐發出細碎而冷硬的金鐵交鳴。他雙手捧著一個精致的檀木匣子,匣中一塊多瑙河藍寶石靜靜躺著,寶石表麵精細地雕琢著鷹隼撲擊的紋樣,邊角處幾道細微的磕碰痕,無聲訴說著長途跋涉的顛簸。緊隨其後的突厥國使者則裹著駝色厚氈袍,腰間彎刀柄上鑲嵌的鴿血紅寶石熠熠生輝。他捧著的匣子裡是一段兩指寬的、泛著歲月光澤的古絲路駝骨,上麵用回鶻文清晰地刻著“商路永續”的祈願。
“尊敬的陳尚書閣下。”哈布斯堡使者開口了,他的華語帶著一種維也納宮廷特有的優雅腔韻,指尖在檀木匣上輕輕叩擊,發出篤篤的輕響。“弗蘭茨皇帝陛下聽聞貴國在南洋擊潰約翰國艦隊的壯舉,深感欽佩。特命在下不遠萬裡,奉上這枚多瑙河之魂——它在冰融河水中滋養了三十年,其澄澈通透,倫敦塔頂那顆最耀眼的鑽石亦無法比擬。”突厥使者不等通譯轉述,便迫不及待地用生硬卻有力的華語接上:“我主蘇丹有言!炎華鐵甲艦的雄姿能撞開馬塞甲的海峽,定也能為我們打通黑海咽喉!黃金商路,指日可待!”他的聲音裡帶著草原的粗獷和對力量的渴望。
陳懷遠的目光如深潭,緩緩掃過那兩件承載著不同野心的貢禮。他沒有立刻回應,而是突然抬手,指向大殿西側那幅幾乎覆蓋了整麵牆壁的巨幅海圖。圖上,代表約翰國勢力的黑色箭頭依舊頑固地指向奧斯曼帝國在黑海沿岸的要塞。“貴使可知,”陳懷遠的聲音不高,卻字字清晰,帶著一種穿透喧囂的沉靜,“約翰國的艦隊,此刻炮口仍未移開克裡米亞?硝煙未散,豈是談商通路的良辰?”他從寬大的袖袍中抽出兩份早已備好的文書。“哈布斯堡的紡織機,突厥的安哥拉羊毛,炎華敞開大門歡迎。但我們的鋼鐵、棉布、火輪船,也需在貴國的商埠碼頭,享有同等的尊嚴——對等的關稅,分毫不能差!”這便是炎華的底線,寫在紙上的利益,比寶石和駝骨更堅硬。
哈布斯堡使者領口的鏈甲發出一陣細微而急促的碰撞聲,仿佛他內心的天平在激烈搖晃。“維也納的紡織廠主們……他們恐懼貴國的棉布會像潮水般淹沒市場,奪走他們的生計。”他的聲音裡透出一絲貴族式的憂慮和抗拒。突厥使者卻猛地挺直了腰背,目光灼灼:“隻要能將炎華的鋼炮裝上我們的戰船!蘇丹陛下願開放伊斯坦布爾金角灣!關稅?比約翰國低三成!”這幾乎是孤注一擲的豪賭。陳懷遠沒有立刻接話,大殿陷入短暫的沉寂。他示意侍從,兩盞滾燙的烏龍茶被恭敬地奉上。琥珀色的茶湯裡,兩片完整的茶葉緩緩舒展、沉浮,如同兩艘在命運波濤中對峙的帆船,無聲地較量著。
暮色四合,如同巨大的羽翼緩緩覆蓋了龍首山,也漫進了紫宸殿深邃的門廊。陳懷遠捧著兩份沉甸甸的國書,步入燈火通明的政務院值房。同澤黨金甌院使司張子軒正埋首於厚厚的《南洋商稅冊》中,眉頭緊鎖。賬冊上“約翰國鴉片抵稅”一行朱批,被他用筆狠狠劃了三道粗杠,力透紙背,像三道恥辱的傷疤。
“子軒使司,”陳懷遠將國書輕輕放在堆滿文牘的紫檀木大案上,“哈布斯堡想要我們的貝塞麥轉爐煉鋼圖紙,用他們的茜素紅染料來換。突厥胃口更大,一口氣想訂二十門克虜伯後膛鋼炮,打算用波斯灣撈上來的珍珠抵賬。”他的語氣平靜,卻點出了核心——對方要的是能生金蛋的母雞,是能攻城拔寨的獠牙。
張子軒的算盤珠突然劈啪作響,急促如驟雨敲窗,那是他急速運轉的思緒在碰撞。“染料是好東西,紅得正!珍珠也不錯,圓潤有光!但圖紙?炮?”他猛地抬起頭,眼中精光一閃,抓起案上的蘸水筆,在鋪開的宣紙上刷刷畫下三道筆直而鋒利的墨線,如同三柄出鞘的利劍:“第一,互設商埠!炎華的‘同澤號’商船,要能自由進出維也納多瑙河碼頭、伊斯坦布爾的博斯普魯斯海峽!他們的商船,也同樣歡迎來我們的悉尼港、巴達維亞城(雅加達)!第二,關稅對等!他們的海關收我們一龍元,我們的海關就收他們一龍元!一個銅板都不能多,也不能少!公平,才是長久生意的根基!第三!”他的筆尖重重一頓,墨點暈開,“哈布斯堡得用他們最新的水力紡織機,抵掉一半的貨款!突厥那邊,駱駝商隊!從黑海到紅海,所有傳統商道,必須向炎華商人完全敞開!商隊過境,如履平地!”這三條,條條直指命門,既是合作,也是無形的鎖鏈。
陳懷遠凝視著紙上那三道仿佛能割裂空間的墨線,腦海中忽然閃過使者靴底那兩道刺目的紅土痕跡。“他們若是不答應呢?”他沉聲問,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象牙笏板光滑的邊緣。
張子軒冷笑一聲,伸手抓起案頭一枚嶄新的龍元銀幣。銀幣邊緣精密的齒輪紋路在跳躍的燈火下飛速旋轉,閃爍著冷硬而精確的光澤。“那就讓他們,”他的聲音陡然轉冷,如同淬火的鋼,“去看看孟買港那片被我們炮火犁過的廢墟!炎華的鋼炮,能打穿十寸厚的橡木戰艦,自然也能,”他指尖用力,銀幣被“啪”地一聲按在條約草案上,“打穿任何頑固不化的關稅壁壘!”力量,是談判桌上最直白的語言。
三日後的紫宸殿,莊嚴肅穆。監國胡泉手中那方象征著至高權力的龍紋玉璽,帶著千鈞之力,穩穩地壓在了兩份墨跡未乾的《平等通商友好條約》之上。羊皮紙發出沉悶的**,印泥上留下深深的龍形凹痕。哈布斯堡華麗的雙頭鷹徽章旁,突厥新月彎刀紋章之側,都清晰地鈐上了這方印記,下方一行鐵畫銀鉤的小楷:“關稅對等,商路共護”,如同不可逾越的界碑。當兩位使者躬身退出大殿時,恰好與一隊軍械局的四輪重載馬車擦肩而過。車上,粗長的克虜伯炮管用油布半裹著,在正午的陽光下反射出幽冷的寒光。炮管尾部精心鐫刻的盤龍紋飾,與使者懷中木匣裡寶石的光澤,在那一瞬間交相輝映,無聲地訴說著這場交易背後冰冷而堅硬的邏輯——貿易與炮艦,從來都是帝國雙翼。
銅鶴香爐的青煙剛剛漫過第七道門檻的刻度線,炎華國同澤黨最高決策機構綸樞閣的九位閣員,已按嚴整的方位肅然列坐於紫宸殿深處的議事廳。巨大的青銅鼎矗立在中央,散發著亙古的冰涼氣息。監國胡泉的指尖,正無意識地、一下下地叩擊著鋪在巨大條案上的《南洋三島輿圖》。爪哇、蘇門答臘、加裡曼丹的位置,被濃重的朱砂圈成了三個刺目的紅點,像三滴凝固在圖紙上的、尚未乾涸的血珠,沉甸甸地壓在每個人心頭。
“袋鼠大陸(澳洲)攏共六十萬人,咱們炎華子民滿打滿算不過十萬之數。”胡泉的聲音不高,卻異常清晰地撞在冰冷的青銅鼎壁上,激起細微的回響,帶著一種沉甸甸的憂慮。“這三島呢?蘇門答臘、爪哇、加裡曼丹,八百萬張吃飯的嘴!土著、混血、蘭芳後裔……龍蛇混雜。若此刻一股腦兒全並進來,下次大選之時,咱們同澤黨的票倉……”他頓了頓,目光掃過在座每一位閣員凝重的臉,“怕是要被這八百萬張選票,稀釋得比龍首山的山泉水還要寡淡了!”政治的算計,如同無形的絲線,纏繞著開疆拓土的雄心。
協和部部長李文淵小心翼翼地展開一本邊緣已經發黃發脆的桑皮紙《南洋三島人口田畝冊》,紙張摩擦發出沙沙的輕響。“監國明鑒,”他的聲音帶著學者特有的審慎,“爪哇土著占了六成還多,蘇門答臘混血兒有四成,加裡曼丹的蘭芳公司後裔雖心向炎華,可他們也有自己傳承百年的議事會,自成一體。強行合並,搞一刀切……”他抬起頭,眼中閃過一絲曆史的警醒,“怕是要重蹈約翰國在次大陸‘分而治之’最終引火燒身的覆轍啊!”他翻到冊子後麵,指著“識字率”一欄,“更棘手的是,三島能識文斷字、通曉炎華官話者,百中無一!五年之內,想讓八百萬人心向一處,難!難於上青天!”文化的鴻溝,比海洋更難跨越。
“鏘!”一聲輕微的金屬摩擦聲響起。法務院使司王天行腰間的佩劍在鞘中似乎感應到了主人的心緒,發出低沉的嗡鳴。“去年底,我帶兵鎮壓巨港土著叛亂,”王天行的聲音低沉而沙啞,帶著戰場硝煙熏染過的痕跡,他從袖中緩緩掏出一塊邊緣扭曲變形的彈片,金屬的冰冷觸感仿佛還帶著血腥氣,“清理戰場時,從一個戰死的土著戰士懷裡摸到的。這上麵,”他用手指重重地點了點彈片上一個模糊但猙獰的刻痕,“刻的是他們的袋鼠神圖騰!那烙印之深,遠超過咱們彆在他們胸前的同澤徽章!”信仰的衝突,是比刀槍更鋒利的武器。他環視眾人,一字一句道:“他們信的是叢林裡的古老神靈,不是我們龍首山上飄揚的龍旗!”信仰的衝突,是比刀槍更鋒利的武器。
金甌院使司劉德華麵前的算盤珠隨著他指尖的撥動,發出一連串清脆而急促的“劈啪”聲,像在敲打著國庫乾癟的肚皮。“合並?談何容易!”他停下動作,眉頭擰成一個疙瘩,“增派官員,少說上千!修鐵路、架電報、開礦山、建學堂……樁樁件件,都是錢!三年之內,保守估計,至少要砸進去五百萬龍元!”他攤開一份預算簡表,手指重重戳在上麵,“可金甌院剛剛給第五師換裝南洋艦隊撥了專項軍費!國庫……國庫實在經不起這般雙線開弓的折騰了!”財政的繩索,勒緊了擴張的咽喉。
眾人的目光,最終都聚焦在一個人身上——協和部次長韓元。這位有著部分土著血統的官員,此刻正低垂著眼瞼,用一杆不知名的獸骨筆,在那份巨大的三島輿圖上緩慢而有力地畫著圈。筆尖劃過紙張,發出沙沙的輕響。爪哇的三寶壟(Semarang)、蘇門答臘的棉蘭(Medan)、加裡曼丹的坤甸(Pontianak),三個重要的節點被他圈成了三個醒目的五角星。
殿內一片寂靜,隻有爐香燃燒的微響和韓元筆下的沙沙聲。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他身上。終於,他抬起頭,黝黑的臉上帶著一種源自土地的質樸智慧。“老祖宗有句老話,”韓元的聲音不高,卻異常沉穩,帶著安撫人心的力量,“吃椰子,得先拿刀把外麵那層又厚又硬的殼子剝掉,才能喝到裡麵的甜水,吃到裡麵的白肉。”他的手指依次點過輿圖上那三個剛剛畫下的星形標記。“這三島,就好比三個大椰子。殼子太硬,強掰隻會傷手。依我看,咱們不如就在這三處核心之地——三寶壟、棉蘭、坤甸,設‘自治政府’!”他頓了頓,觀察著眾人的反應,“用他們自己有聲望的頭人、長老、賢達出來擔任閣員,讓他們自己管自己族群裡雞毛蒜皮的事情。但是!”他的語氣陡然轉重,手指在輿圖上重重一劃,“五院之製,必須立起來!樞機院立法,政務院管民生,衡鑒院掌司法,都察院行監察,金甌院控財稅——骨架血脈,必須是咱們炎華的規矩!核心的東西,一點都不能讓!”分治的藍圖,核心仍是掌控。
“軍事大權,必須牢牢收歸中央!”軍務院使司李冰冰斬釘截鐵地開口,她麵前攤開的《晏清報》上,赫然是“爪哇遊擊隊襲擾礦場”的醒目標題。“三島可以保留維持治安的自衛隊,但隻能配備老式步槍!重炮、鐵甲艦、要塞炮台,所有重器,必須由炎華海軍統一節製!駐島艦隊司令官由中央直接任命!”她的眼神銳利如刀,“同時,同澤黨分部必須在半年之內,像釘子一樣牢牢釘進這三個自治政府的核心!鄭玄使司,”她看向銓衡院使司鄭玄,“你手下的乾部培訓,要立刻跟上!三年之內,我要自治政府裡七成以上的要害位置,坐著的都是懂炎華規矩、認同同澤理念的自己人!”槍杆子與印把子,缺一不可。
銓衡院使司鄭玄立刻將一本厚厚的《南洋民政乾部儲備名冊》推到燈光下,冊頁的油墨在光線下泛著沉穩的光澤。“監國,諸位使司,”鄭玄的聲音帶著成竹在胸的篤定,“人選早已開始甄彆儲備。首批一百二十名僑生乾部,皆在龍首山自強學堂深造兩年以上,《同澤三論》、《治國策要》倒背如流。忠誠可靠,能力過硬!隨時可以派往三島,充任基層民政官、教化使。”他的眼神閃爍著精明的光,“首要任務,就是在各部落、村社廣設‘同澤學堂’,先教土著孩童識華文、懂官話!同時大力推動‘跨族共耕社’,讓不同族裔的人在一個鍋裡吃飯,在一塊地裡流汗!”他微微壓低聲音,卻字字清晰,“三年後大選之前……我有把握,至少讓二十萬土著青壯,從心底裡認同自己‘炎華人’的身份!”人心的爭奪,是無聲的戰場。
胡泉的目光緩緩掃過輿圖上那三個被韓元圈定的、象征著分治核心的星點,又掠過閣員們或凝重、或決然、或憂慮的臉。良久,他拿起案頭那方沉重的龍紋玉璽,沒有蘸印泥,隻是用玉璽底部那威嚴的龍鈕,在三島輿圖上代表三寶壟、棉蘭、坤甸的三個紅圈中央,分彆壓下一個清晰而內斂的淺坑。玉石的冰涼透過圖紙傳遞出來。
“好。”胡泉的聲音斬斷了最後的猶疑,如同最終落下的鍘刀。“三島自治,依韓次長所議施行。但!”他的目光陡然銳利如電,“外交、軍事、貨幣發行,此三項國之大權,必須牢牢握於中央之手!同澤黨分部紮根之事,鄭玄使司,半年為期,隻許成功!自治政府五院官員的考核、任免大權,由銓衡院會同政務院統一執掌,標準必須嚴苛!劉使司,”他轉向劉德華,“金甌院立刻撥付三十萬龍元,專項用於三島‘同澤學堂’建設。教材,就用咱們新編的《格致啟蒙》、《炎華史略》,一個字都不許改!”分治的框架,就此落定。
議事持續至子夜,殿外的星鬥都已疲憊。就在閣員們準備告退之時,韓元忽然捧出一個樸拙的椰殼大碗,走到條案前。碗裡盛著三種顏色、質地迥異的泥土——爪哇島鮮豔如血的紅土、蘇門答臘肥沃油亮的黑泥、加裡曼丹帶著砂礫質感的褐色土壤。
“老規矩,”韓元的聲音在寂靜的深夜顯得格外厚重,他伸出雙手,將碗中三種泥土仔細地、用力地揉合在一起,泥土在他的指縫間交融、滲透,再也難分彼此。“混在一起,燒成磚。”他捧起那團融合了三島大地的泥團,眼神堅定,“等這磚燒好了,就嵌在咱們紫宸殿正門進來的第一塊地磚下麵。”他的目光掃過眾人,“讓他們知道,根可以分處生長,但這腳下的土地,從今日起,已經血脈相連,融為一體了。”泥土的融合,是最沉默的誓言。
第二日清晨,第一縷朝陽剛剛染紅龍首山的峰頂,移民總局的布告便已貼滿了悉尼港的碼頭、街巷。布告上鮮紅的朱批在晨光中格外耀眼奪目:“凡南洋各地華僑,回歸炎華本土定居者,按戶分良田三畝,免賦稅三年!東亞龍國(指清朝)移民至炎華本土或南洋新治地者,優先安排進入鋼鐵廠、機械廠、鐵路局,其子女一律免費入同澤學堂就讀!”
政務尚書陳懷遠站在熙熙攘攘的布告欄前,看著那些風塵仆仆的僑商們激動地抄寫著條文,眼中閃爍著對新生的渴望。海風吹動他的袍角。他忽然側身,對身邊精通各地方言的機要譯員低聲吩咐:“給龍國廣州十三行總商行發密電。措辭客氣些,就說……炎華的‘同澤號’遠洋商船,下月將抵珠江口。船上,載滿了咱們最好的鋼犁鏵、精紡棉布……還有,他們最需要的南洋橡膠。”貿易的觸角,悄然伸向古老的母邦。
三個月後,爪哇島,三寶壟。
昔日的殖民官署已被修葺一新,掛上了“爪哇自治政府”的鎏金匾額。首任首席民政官陳敬之(一位深孚眾望的老華僑)的案頭,左邊是深藍色封皮的《炎華基本法》,右邊是剛剛譯成爪哇土著語的《自治條例》試行本。他的筆筒裡,一支狼毫湖筆與一支土著慣用的竹管硬筆並排而立。
當第一份用雙語書寫的《土地分配令》在自治政府門前的廣場上由通譯大聲宣讀完畢時,一位身形高大、臉上塗著古老油彩的土著大長老卡魯,突然排眾而出。他手中那根象征著部落最高權力的祖傳袋鼠圖騰杖,帶著風聲,“咚”地一聲,重重頓在自治政府門前的青石台階上,石屑微濺。
“這旗子上畫的龍!”卡魯長老仰頭,指著門樓上飄揚的炎華龍旗,聲音洪亮如同擂鼓,帶著原始的野性和審視,“聽著!它要是敢像以前的荷蘭鬼、約翰鬼那樣,欺負我們,壓榨我們的叢林和女人!我卡魯,”他用力頓了頓手中的圖騰杖,杖頭雕刻的袋鼠眼珠似乎都瞪圓了,“就用這根祖宗傳下來的神杖,敲斷它的龍角!把它趕回海裡去!”
廣場上一片寂靜,所有目光都聚焦在陳敬之身上。這位老華僑臉上沒有絲毫怒意,反而浮現出一種曆經滄桑後的從容笑意。他穩步走下台階,沒有看那根充滿威脅的圖騰杖,而是向身後招了招手。一名隨從立刻捧著一件用紅布覆蓋的物品跑上前。
陳敬之親手揭開紅布——陽光下,一具嶄新、厚重、閃著冷冽寒光的鋼犁鏵露了出來,犁刃鋒利得能切開陽光。
“卡魯長老,”陳敬之的聲音溫和而有力,他雙手托起鋼犁,遞向這位剽悍的土著首領,“這龍啊,它要是真敢像以前的惡鬼那樣欺負人……”他臉上的笑容更深了,帶著一種土地耕耘者特有的智慧,“咱們就用這鐵家夥,把它,”他做了個向下壓的動作,“耕進土裡去!讓它變成肥,滋養咱們的稻田!您說,好不好?”鋼犁的寒光,與圖騰杖的古樸,在正午的陽光下形成奇異的對峙與交融。卡魯長老盯著那具從未見過的、散發著力量感的鋼犁,眼中的敵意慢慢被好奇和一種對力量的重新評估所取代。他伸出粗糙的大手,遲疑地,卻又帶著一絲渴望,握住了那冰冷的犁柄。一種新的、基於力量認知的秩序,在沉默的觸摸中悄然萌芽。
與此同時,蘇門答臘,棉蘭港。
汽笛長鳴,白色的煙霧在碧海藍天間拖出長長的飄帶。第一批從龍國廣東招募的移民,背著簡陋的行囊,踏上了搖晃的舷梯。他們手中緊緊攥著移民局剛剛發放的、還帶著油墨清香的龍元紙幣,指節因為用力而微微發白。這是希望的本錢。碼頭上,巨大的蒸汽起重機發出震耳的轟鳴,鋼鐵吊臂靈活地轉動,將一箱箱從內陸種植園運來的、散發著濃鬱氣息的橡膠,穩穩當當地裝入“同澤號”那深不見底的貨艙。
突然,一個眼尖的年輕移民指著港口遠處那片新建的廠區驚呼起來:“快看!快看那煙囪!”眾人順著他手指的方向望去。隻見林立的巨大煙囪中,正有一股濃重的青煙滾滾噴向天際。那煙柱的形狀,那升騰的軌跡,竟與他們嶺南老家村莊裡,黃昏時分家家戶戶灶膛中升起的、帶著柴火香氣的炊煙如此相似!一股難以言喻的鄉愁與對未來的期冀交織在一起,化作一片低低的歡呼和眼中閃動的淚光。這工業的濃煙,在遊子眼中,竟成了故鄉灶煙的延續,一種異鄉紮根的奇異慰藉。
而在加裡曼丹島的坤甸,曆史的回響更為深沉。
昔年蘭芳公司總廳那棟飽經風霜的議事大廳,如今掛上了“協和”二字的新匾。那兩個字並非木刻,而是用繳獲的約翰國沉艦炮管熔鑄而成,黝黑的金屬底子上,陽文凸起的“協和”二字閃爍著冷硬的金屬光澤,無聲地宣告著舊時代的終結和新時代以鋼鐵為底色的秩序。
自治政府首任金甌院財稅專員在清點接收的殖民遺留倉庫時,搬開堆積如山的、散發著陳腐甜膩氣味的鴉片殘渣麻袋,在倉庫最深處布滿蛛網的角落,意外發現了一個落滿灰塵的樟木箱子。拂去厚厚的積塵,打開腐朽的銅鎖——裡麵並非金銀,而是半箱保存尚算完好的青花瓷盤碗!瓷胎細膩,釉色溫潤,藍色的纏枝蓮紋在昏暗的光線下依舊鮮活。最令人心神震動的是,當專員小心翼翼地拿起一個瓷碗,借著倉庫高處小窗透入的光線,他清晰地看到碗底那方古樸的楷書款識——“大明宣德年製”!
三百年的時光長河仿佛在這一刻倒流。這“大明”二字,在幽暗的倉庫裡,在專員手中,正靜靜地對著他口袋裡一枚新鑄的、邊緣帶著精密齒輪紋路的龍元銀幣。古老的榮光與新興的國勢,隔著浩瀚的時空,在這間混雜著鴉片陳腐與金屬鏽蝕氣息的倉庫角落裡,完成了一次無聲的、卻驚心動魄的對視。鄭和的帆影,似乎穿越時空,為這條新生的“龍”投下了第一縷來自古老東方的、充滿宿命感的祝福。
紫宸殿內,銅鶴香爐再次添入了新的香餅。這一次,嫋嫋升起的青煙中,似乎混入了一絲來自蘇門答臘的、獨特而略帶辛辣的胡椒氣息,那是新納入疆土的味道。監國胡泉仔細翻閱著移民總局呈報上來的最新報表,薄薄的紙張承載著沉甸甸的人口流動:“三個月,歸國華僑五千一百二十三人……接收龍國移民兩千零七十八戶……”冰冷的數字背後,是無數個家庭命運的轉折。
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殿內那巨大的龍首山模型,思緒卻飄向了更遠的地方。他想起了三個月前那個子夜,韓元在綸樞閣揉合的那一團飽含三島血脈的泥土。此刻,那團交融的泥土,想必已在龍首山皇家官窯熾熱的爐膛裡,經曆著烈火的淬煉,由鬆軟的泥土,漸漸變得堅硬、赤紅,最終成為紫宸殿基石的一部分。
“給陳懷遠發報。”胡泉抬起頭,對肅立一旁的機要秘書沉聲道,他的目光最終落在那幅覆蓋整麵牆壁的巨幅海圖上,聚焦在代表龍國那一片廣袤的陸地上。“再組織一個高級使團,去廣州。帶上我們最好的東西——新式的後膛克虜伯岸防炮樣品,精紡的頂級棉布,還有……最新的貝塞麥轉爐煉出的精鋼錠。”他的手指在海圖上的珠江口位置輕輕一點,語氣帶著一種複雜的堅定與溫情,“告訴他們,炎華這條龍,既認血脈相連的親,也認天理昭彰的理!”力量與懷柔,是遠航的雙槳。
就在此時,殿外那口象征著國家意誌的司禮部銅鐘,再次被奮力撞響!“咚——!咚——!咚——!……”這一次,是連綿不絕、響徹雲霄的九聲長鳴!洪亮的鐘聲如同洶湧的浪潮,一波波衝出紫宸殿,席卷整個龍首山,向著更廣闊的海天擴散開去。這是“新土納疆”的宣告!是帝國版圖再次拓展的洪鐘大呂!
在這莊嚴而宏大的鐘聲裡,似乎能清晰地聽到:爪哇島腹地,新建的同澤紡織廠裡,第一批安裝調試完畢的蒸汽紡織機開始隆隆轉動,紗錠飛旋;蘇門答臘莽莽叢林邊緣,勘探鐵路路基的炎華工程師拉響了第一聲穿雲裂石的汽笛;加裡曼丹坤甸港的深水碼頭上,蒸汽起重機吊臂起落,鋼鐵構件碰撞,發出沉悶而有力的“哐當”聲,那是新的時代正在被裝卸、組裝……無數根由鋼鐵、貿易、人口、政令編織成的無形之線,正以龍首山為中心,堅韌而細密地將三島與袋鼠大陸縫合在一起,構築著一個更為龐大而堅實的整體。
而海圖的更東方,在龍國漫長海岸線的儘頭,在彌漫著古老海腥味的海平線上,在無數雙或期待或警惕的目光注視下,炎華“同澤號”那高聳的、懸掛著龍旗的桅杆,已如一枚刺破晨曦的、充滿勃勃生機的青色新芽,清晰地映入了人們的眼簾。它正沿著被遺忘已久的古老海上絲路,堅定地駛向那片既熟悉又陌生的土地,要在沉澱了千年的商路遺骸之上,奮力地抽枝、展葉,生長出一個屬於新時代的、枝繁葉茂的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