鹹腥裹挾著鐵鏽,從印度洋的胸腔深處湧來。安達曼海的浪濤上,喬治·蘭伯特準將那柄象牙鑲嵌的望遠鏡,鎖定了迦羅檀國被季風咬噬的海岸線。身後,“阿夫斯克”艦隊厚重的鐵甲在濁浪裡沉悶起伏,艦艏犁開的白色傷口間,仿佛還翻卷著三個月前約翰國議會密令的羊皮硝煙——海霧洇濕了邊緣,唯有“打通白象國至馬來商路”那行字,炭火般烙在每個水兵的眼底。
“燈塔亮起,將軍。”副官的嗓音混著甲板下輪機粗重的喘息。蘭伯特指尖在刻有“約翰國海軍榮耀”的冰涼黃銅鏡筒上叩擊,靴底赭紅的爪哇戰沉泥土,成了那行燙金銘文最刺眼的注腳。
仰光河口,晨霧尚未完全褪去。迦羅檀漁舟拖著濕漉漉的漁網歸巢,黝黑臂膀上蜿蜒的蒲甘龍紋刺青,沾著伊洛瓦底江陳年的泥腥。
“升旗!封鎖港口,片帆出海,皆須受檢!”佩刀陡落,蘭伯特的聲音如同絞索拋錨。
約翰國米字旗在“威靈頓”號主桅上張牙舞爪的同時,蒲甘王的“金象號”正欲破浪。純金雕成的象首高昂船頭,象牙直刺蒼穹,船尾金輪旗紅如熔金,燒灼著清晨的微光。老船長敏昂腰間的彎刀玉柄上,七代護河的家訓已被摩挲得溫潤。
“扣船?!”敏昂的拇指死死抵住刀鞘的鯊魚皮。英軍小艇已如群鯊圍攏,槍托的冷銅在晨曦下泛著寒芒。他驀地用梵語炸響一聲斷喝:“此乃供奉佛陀金箔之舟!瀆神者,禍及子孫!”
小艇撞上船舷,木屑飛濺如淚。蘭伯特踏上甲板,牛皮軍靴碾過迦羅檀農夫新貢的穀粒,那些穀粒上,似還凝著稻穗壓彎脊梁的溫熱。“依約翰國殖民部令,”鐵錨般的聲音砸落,“王侯貢船,亦不免查。”
刀光裂空!鋒刃在蘭伯特靴前半寸的木甲上劈開一道驚心溝壑,濺起的木刺裡,嵌著半枚炎華國的龍紋銅錢——那是他苦力兒子的命符。敏昂虎目圓睜:“爾敢?!”
正午的暴鳴撕裂了港口。米涅槍子彈洞穿巨帆,紅金交織的王旗頹然墜江,猶如炭火被洶湧的江水吞沒。敏昂被死死摁在甲板,餘光瞥見撬開象首的刺刀尖下,蒲甘王給炎華國的墨箋在江水中洇開,那求援的墨藍,漸漸淡成絕望的蒼白。
馬達班港,棕櫚葉上的清露尚未蒸發,海平線滾來的炮火已染紅天際。英艦舷炮噴吐毒焰,三尺厚的柚木城牆瞬間迸裂成漫天血泥木屑!守將覺廷的望遠鏡裡,“威靈頓”號宛如浮動的鋼鐵巨獸,每一次艦炮後坐噴湧的白煙,濃得嗆人肺腑。
“將軍,城牆擋不住了!”傳令兵的牙齒在打顫,如同風中棕櫚。覺廷吐出口中猩紅的檳榔汁,那汁液在炮台石縫裡蜿蜒如血:“熔佛塔銅鐘!鑄炮彈!護我疆土,佛祖當開法眼!”
古老的銅鐘在錘擊下哀鳴粉碎,那“永護江海”的梵文篆刻化為齏粉。沙彌阿難陀抱著殘鐘碎片,目睹英軍炮彈削飛塔尖。鎏金的佛陀自雲端跌落深海,激浪之中,漂浮著他抄寫的《心經》,墨跡暈染。
“登陸!”戈德文少將的佩刀劈在船舷,舊製服上的彈孔勳章冷硬刺目。登陸板上涉水的約翰國士兵,腳踝瞬間被淬毒竹簽貫穿,慘嚎驚飛犀鳥。一個倒下的年輕水兵,掌心死死攥著母親繡滿泰晤士河的手帕,帕角已被血浸透的紅土悄然吞噬。
沙灘上,漁女的足跡已被踩亂。覺廷率軍自棕櫚林殺出,士兵們火槍陳舊,槍托緊纏的布條間,摻著妻子們割下的青絲。第一個倒下的英軍軍官,喉嚨處插著一支迦羅檀人的竹矛,口中含著的金箔混著血沫噴濺在沙地,如一朵詭異妖花怒放。
“喬治將軍!您不能——”緬甸通譯吳敏達的哀求徒勞地卡在喉嚨。陸戰隊的皮靴已粗暴踏上碼頭,柚木佛像碎裂的悲鳴刺破最後一絲晨曦。蘭伯特摩挲著懷表上東印度公司的徽記,纏繞表鏈的半串佛珠——勃生港的戰利品——無聲低語。
“傳話,”蘭伯特的馬鞭如毒蛇,指向金光璀璨的瑞光大金塔,“交出港務權,否則佛祖金身…明日便是炮彈!”身後三隻鋼鐵巨獸炮口齊昂,探照燈的慘白光柱如死神的利爪,撕開彩繪窗欞。
“咚——!”大金塔的青銅梵鐘迸發出最後的悲鳴!炮彈試射的百米水柱騰空刹那,波昂敏的戰刀已斬斷纜繩!二十艘柚木火船如泣血之箭衝出河汊,船首的迦樓羅神像怒目而視,船舷浸透棕油的棉絮堆如引燃地獄之火的薪柴。
“燒!”波昂敏的嘶吼與鐘罄最後的餘響共振。火把擲落,江風裹著烈焰狂龍撲向英艦。“複仇女神”的鐵甲被舔舐得吱呀作響,漆皮剝落處,扭曲的鉚釘如暴露的嶙峋骨刺。
馬達班港殘照如血。覺廷斜倚斷壁,清點幸存者不足三成。幸存的士兵用敲碎的青銅鐘片裹紮傷口,斷裂的梵文緊貼著皮開肉綻的血肉,恍若默誦終章。深及腰際的海水裡,阿難陀將一尊斷首的金身佛陀鄭重埋入沙中,覆上棕櫚葉:“將軍,佛陀示下,土地會記住我們的痕跡。”
季風卷著腥臭的死氣吞噬了港口。戈德文的望遠鏡中,昔日千塔聳立的江岸已成焦黑瘡痍。“阿夫斯克”集團軍的24磅榴彈炮在泥濘中咆哮推進。丹林寺的磚牆在重炮下坍塌,碎裂的陶佛泥塑飛濺中,一尊鎏金臥佛的右臂轟然墜落!
“第七錫克營!左翼前進!”戈德文的命令如同生鏽齒輪碾轉。三千裹著厚重頭巾的士兵淌過紅褐泥漿,腰間彎刀撞擊著恩菲爾德步槍。泥漿瞬間沸騰!埋伏的緬軍從浮萍沼澤殺出!劇毒竹簽穿透皮靴,慘叫聲裡,帶倒鉤的緬刀狠狠斬斷腳踝。
江心漂來十艘詭異的木筏。每筏三口巨大陶甕,藤條密封的甕口嗤嗤冒起青煙。木筏撞入英軍運輸船隊的瞬間,甕中火藥、鐵砂伴著沼澤毒蛙的膿液轟然噴發!“孟加拉號”甲板上的印度挑夫捂著臉滾入渾水,皮膚如蠟般溶解潰爛。
“將軍!土著箭簇……有屍毒!”軍醫捧起的斷肢創口潰爛如泥沼。戈德文眯眼望向江心,波昂敏的旗艦已直撞英艦“進取號”腰肋!船頭雍籍牙寶刀的金光,刺得他雙目驟然生疼。
蒲甘落日熔金,將千塔叢林染成一片沸騰的血海。錫袍王的禦象踏過殘破塔林,象鞍上的七寶瓔珞沾滿泥點血汙。象蹄所及,三萬緬軍消融於塔影深處,藤甲上綴滿的佛寺銅鈴在肅殺中低吟梵音。錫袍王高舉的水晶佛龕中,佛骨舍利驀然綻放光華!“佛祖舍利在此!”刹那間,萬千金色經幡如金色波濤翻騰,浩蕩誦經聲浪席卷原野,將英軍的鼓點徹底淹沒。
戈德文嘴角拉出一個冰冷的弧度,戰旗揮下。十二門阿姆斯特朗重炮同時撕開裂肺的咆哮!爆破彈在密集塔群中炸開死亡之花,摩訶菩提寺千年雕鑿的飛天像暴雨般簌簌剝落!錫克騎兵乘勢撞入塔林,彎刀劈砍藤甲——竟被浸透棕油的堅韌藤條死死咬住!戰象悲鳴掀起驚濤,沉重的象足踐踏處,胸骨碎裂的悶響混著銅鈴破碎的哀音。
硝煙被波昂敏的戰刀劈開!他率親衛直撲戈德文軍旗,雍籍牙寶刀破風而下,錚然斬斷那猩紅的旗杆!就在旗麵頹倒的一瞬,一顆狙擊子彈穿透了他的鎖骨。染血的寶刀墜入深紅泥潭,刀柄的翡翠倒映著沉淪天際的最後一點殘陽。
蒲甘千塔沉入無邊的暮靄。戈德文踩著阿難陀寺的斷磚登上殘塔,鏡筒掃過瘡痍大地。渾濁江畔,幾縷孤煙旁,迦羅檀人正將波昂敏遺留的那半截寶刀,連同幾束被炮火焚黑的稻穗,一起悄然埋入大地深處。
“將軍,錫袍王於曼德勒頒詔……遷都。”副官的電文如同宣判。戈德文指尖用力,紙片在微雨中化蝶般零落——塔基的血泥裡,埋著半卷浸透暗紅的《大藏經》,經頁間滑落一張炭筆速寫:一個英軍士兵正給瀕死的緬甸老僧喂水,鋼盔上的米字旗與僧袍補丁的“卍”字紋,在殘照中詭異重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