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水河上遊,
濃得化不開的霧氣如同粘稠的白色棉絮,死死裹挾著浮萍渡。
渡口高聳的木製了望塔在霧中若隱若現,如同蟄伏的巨獸犄角。
渾濁的河水拍打著簡陋的碼頭木樁,發出沉悶的嗚咽。
空氣中那股腐爛植物和淤泥的腥氣,此刻又混合了更濃重的緊張氣息
——崗哨林立,兵刃的寒光在濃霧中偶爾一閃,如同毒蛇吐信。
渡口東岸那片相對平緩的淺灘上,兩架猙獰的床弩如同蹲伏的巨獸,
粗大的弩臂上搭著足有小兒手臂粗、寒光閃閃的破甲重箭,箭簇直指河道方向。
弩機旁,披著半身甲的大合士兵眼神警惕地掃視著濃霧彌漫的河麵。
渡口後方依著山勢開鑿出的巨大山洞前,臨時搭建了一座木台。
一個身材魁梧、滿臉橫肉、身著鋥亮魚鱗甲的大漢,正焦躁地來回踱步,
腰間掛著一柄造型誇張的九環大刀,走動時鐵環嘩啦作響。
他便是“斷水刀”吳猛。
他時不時停下腳步,對著濃霧深處低聲咒罵幾句,又煩躁地看向山洞方向。
那裡,隱約可見幾個穿著暗金色軟甲、腰佩狹長彎刀、氣質明顯不同於普通水寨兵卒的身影在洞口巡視,眼神銳利如鷹。
“媽的,這群金鱗衛的閻王爺,吃飽了撐的跑到老子這鳥不拉屎的地方來查什麼糧秣賬目?”
吳猛對著身邊的心腹副手低聲咆哮,唾沫星子幾乎噴到對方臉上,
“早不來晚不來,偏偏這時候來!
害得老子連夜加強戒備,弟兄們都沒合眼!這霧氣又他娘的大得邪性!”
副手也是一臉苦相:
“大人,聽說…聽說國都那邊詹事府的大人們最近對咱們前線消耗太大有些不滿…
派金鱗衛下來,怕是…怕是要抓些把柄…”
“把柄?”
吳猛眼中閃過一絲心虛的厲色,隨即又惡狠狠地啐了一口,
“老子在前線提著腦袋賣命,克扣點糧餉怎麼了?
不喂飽了弟兄們,誰他娘的給你賣命!
這群坐衙門的狗東西懂個屁!”
他煩躁地揮揮手,
“讓弟兄們都給老子打起精神來!金鱗衛在洞裡查賬,外麵要是出了岔子,咱們都得掉腦袋!
特彆是那兩架寶貝床弩,看好了!一隻鳥飛過來,都給我射下來!”
就在吳猛焦躁不安的同時,距離浮萍渡不到三裡的一處隱秘河灣蘆葦蕩中。
王銘的指揮船如同幽靈般停泊。岩坎派出的精銳斥候剛剛返回,
渾身濕透,沾滿滑膩的淤泥,正伏在船板上,用樹枝在泥地上飛快地勾勒著最新的布防圖。
“大帥!情況比之前更糟!”
岩坎指著泥地上的簡圖,聲音壓得極低,帶著一絲凝重,
“東岸淺灘兩架床弩,位置刁鑽,覆蓋了整個主河道登陸點!
外圍暗哨三處,都在泥沼蘆葦深處,極難拔除!
渡口守軍約五百,戒備森嚴。
最麻煩的是山洞前那座木台上,多了至少二十名金鱗衛!
還有…山洞裡隱約有火光和人聲,像是在翻查什麼東西,金鱗衛頭領似乎就在裡麵!”
“金鱗衛…山洞…”
王銘盯著那簡陋的地圖,眉頭緊鎖。
金鱗衛的出現,像一根尖刺,紮進了原本就充滿變數的計劃中。
強攻的風險陡增數倍!
一旦金鱗衛有重要人物在此被擊殺或俘虜,等同於直接向大合國都宣戰,
可能徹底激化矛盾,甚至促使大合內部暫時放下嫌隙,一致對外!
這與他利用其內部矛盾、從內部瓦解的策略背道而馳!
“大帥,怎麼辦?打還是不打?”
陳武按著腰間的橫刀,眼神中既有戰意,也有一絲憂慮。
玄甲衛不怕硬仗,但在這泥沼裡對上大合最精銳的禁衛,勝負難料,代價必然慘重。
王銘的目光在泥圖、濃霧和西北方向之間反複遊移。
時間!他需要時間!
趙破虜在北線用生命在拖延時間,他這裡每耽擱一刻,北線的壓力就重一分!
放棄浮萍渡?繞行?
這片死亡沼澤,沒有向導寸步難行,
繞行意味著更長的路程,更大的未知風險,暴露行蹤的可能性更高!
而且,浮萍渡的糧草,是支撐他們繼續深入的生命線!
一個大膽而冒險的念頭,如同閃電般劃過王銘的腦海。
他眼中銳光暴漲,猛地抬頭看向岩坎:
“岩坎頭人!你部勇士,可有把握在不驚動金鱗衛的情況下,拔掉那三處暗哨?
還有…讓那兩架床弩暫時‘啞火’?”
岩坎眼中精光一閃,舔了舔有些乾裂的嘴唇,露出一抹屬於沼澤獵手的狡黠與凶悍:
“暗哨藏得深,但隻要摸清位置,無聲解決不難!
床弩…硬毀很難,動靜太大。
但…”
他指了指泥圖上床弩的位置,
“那東西笨重,基座在淺灘泥地裡,若是在關鍵榫卯處,悄悄塞進些濕泥、腐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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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灌點水進去…讓它們關鍵時候卡殼、射偏,或者乾脆散架…倒是有幾分把握!
需要時間,還要這霧氣夠濃!”
“好!”
王銘當機立斷,語速極快,
“給你一個時辰!岩坎頭人,親率你部最頂尖的五十名獵手,
分三路,清除暗哨,破壞床弩!
記住,隻破壞,不毀掉!
動靜越小越好!完成後,立刻撤回此處!”
“得令!”
岩坎眼中凶光大盛,立刻轉身,點選人手。
五十名如同泥鰍般靈活的黑水戰士迅速消失在濃霧與蘆葦叢中,無聲無息。
王銘轉向陳武,語速更快:
“陳武!你率兩百玄甲銳士,兩百黑水勇士,
立刻輕裝出發,沿河岸密林潛行,抵達浮萍渡西側那片亂石灘待命!
那裡水流湍急,地形複雜,不易登陸,守備相對鬆懈!等我信號!”
“信號?”陳武一愣。
“火光!”
王銘眼中閃過一絲冰冷的算計,
“吳猛此人,暴躁貪婪,又恰逢金鱗衛查賬,心中必定焦躁不安,猶如困獸!
待岩坎得手,你部在西岸亂石灘點起三堆大火!
做出大軍強攻西岸,吸引其主力增援的假象!
記住,聲勢要大,但要依托亂石掩護,避免傷亡!
一旦吳猛主力被調動,你部立刻偃旗息鼓,潛伏待機!”
“末將明白!虛張聲勢,引蛇出洞!”陳武瞬間領會,眼中戰意升騰。
“本公親率龍驤主力,乘船順流而下,待東岸床弩失效、西岸火起、吳猛主力被調動之際…”
王銘的手指重重戳在泥圖上浮萍渡的東岸碼頭,
“…直撲其心臟!目標,山洞糧倉,還有…那位金鱗衛的頭領!要活的!”
命令如疾風般傳遞。
陳武帶著四百精銳,如同暗夜中的狸貓,迅速沒入河岸濃密的叢林陰影。
王銘則登上指揮船,命令所有船隻保持靜默,緩緩順流漂向浮萍渡方向,
如同在濃霧中潛行的巨鱷,耐心等待著獵物露出破綻的那一刻。
時間在令人窒息的濃霧和死寂中一點點流逝。
每一分每一秒都仿佛被拉長。
王銘站在船頭,玄色罩袍的邊緣已被霧氣打濕,緊貼著手臂。
他緊握著腰間佩刀的刀柄,指節因為用力而微微發白。
目光穿透濃霧,死死盯著浮萍渡的方向,耳朵捕捉著任何一絲異常的聲響。
突然——
“噗!”
一聲極其輕微、如同水泡破裂的聲音,從東岸床弩方向隱約傳來。
緊接著,又是一聲。
聲音輕得幾乎被河水嗚咽掩蓋,但王銘緊繃的神經卻猛地一跳!
成了!
仿佛是為了印證他的猜想,片刻之後,西岸方向,濃霧深處,猛地騰起三道衝天的火光!
橘紅色的火焰在濃得化不開的白霧中異常醒目,如同三支巨大的火把!
緊接著,隱隱約約的喊殺聲、鼓噪聲,隔著河麵和濃霧,模糊地傳了過來!
浮萍渡瞬間炸開了鍋!
“敵襲!西岸!敵襲西岸!”
“火!好大的火!”
“快!吳大人!西岸有大批敵軍登陸!”
示警的銅鑼聲、士兵慌亂的奔跑聲、軍官的嘶吼聲混雜在一起,徹底打破了渡口的死寂。
木台上,吳猛猛地轉頭,看到西岸那三道衝天火光,
臉色瞬間變得極其難看,夾雜著暴怒和一絲不易察覺的驚慌。
“媽的!聲東擊西?!”
他對著身邊副手咆哮,
“快!調一隊、二隊、三隊!給老子去西岸!
堵住他們!彆讓他們站穩腳跟!
床弩!床弩呢?給老子射!射死他們!”
副手急忙衝向床弩陣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