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章
等到自己下一個不當值的日子,進忠一大早便趕去了啟祥宮外候著。
候了不多久,五妞的宮女就端了需漿洗的衣裳出來,進忠尾隨她去了四執庫,在四執庫外轉悠幾圈待她走後才不緊不慢地進去。
“伊姑姑,我今兒又得了空,來看看您,”進忠從兜裡取出兩個沙糖桔道:“萬歲爺賞的,姑姑吃了好沾沾喜氣。”
“真是個好孩子,禦前的差忙,又在天子眼皮下,你可千萬要當心些啊。”伊姑姑年長,對進忠就跟對晚輩小孩兒似的,進忠來得勤,她也就和他親厚。而於進忠而言,儘管一開始對她隻是利用,但幾次攀談下來見她待自己始終不錯,他心頭也難免有些觸動。
“哎,我都習慣了,”進忠擺著手道:“姑姑,內務府撥來的人勤快不?現在沒這麼辛勞了吧?”
“勤快,現在擔子輕多了,都不知道該怎麼感謝你這機靈的小鬼頭兒。”伊姑姑笑著拉他進屋,取了些芋頭糕塞給他:“我侄兒從合緣齋買了托人帶給我的,你嘗嘗。”
進忠推脫不得便吃了兩塊,許是放了兩三日的緣故,芋頭糕有些僵了,進忠也吃不太出味道,但畢竟是伊姑姑一片心意,他還是連連稱謝。
進忠說想去看看宮女們漿洗得如何,伊姑姑自然不會防備也不會攔他,就隨他往院子裡去了。
進忠迅速找到了五妞的宮女送來的那一捧衣物,憑著多日的偷瞄,輕而易舉就摳到了一件五妞常穿的肚兜。
宮女們忙碌,還未曾將這堆東西清點和下水,又知進忠和伊姑姑熟稔,也不會多加管束。進忠將肚兜三下五除二就順利地折好藏進袖裡,又若無其事地走回去再與伊姑姑說了會兒閒話,這才怡然出門。
與伊姑姑的閒聊中進忠早已得知,漿洗晾曬熏香完畢再送回主子那裡約得三四日,他隻要在三日內成事便是神不知鬼不覺了。
他回了他坦,將悄悄藏於自己衣褂內曬了幾日的海棠花取出,撚了幾下他覺著似乎還有水分,便再找了向陽且日頭更烈處繼續翻曬。
這幾日五妞盛寵,進忠不擔心皇上有哪日會不去啟祥宮見她或召她進養心殿,且他趁著皇上去五妞房裡的時刻,儘可能摸準了五妞存放荷包的地方。若皇上進啟祥宮他就正大光明地偷,若皇上不進啟祥宮他就趁夜深人靜翻進去竊,總之他必得得手,得了手立馬就叫這對奸夫淫婦好看。
第二日黃昏,皇上還是遂了進忠的願,讓他和胡貴福隨自己前往啟祥宮看望五妞,進忠喜不自勝地瞅了一眼胡貴福,胡貴福卻比他更喜,他心裡頭笑得幾乎要翻滾起來。
皇上與五妞二人熱絡地逗趣不停,本侍立在他們不遠處的進忠以腹疼出恭的借口弓腰捂著肚腹向外退走,經過黃花梨矮幾時他順手一擄,直接撈走了一枚五妞好幾日前佩過但又不太常用的荷包。
把荷包裹上事先備好的軟布埋在地裡又在外頭呆了好一會兒,進忠才故作腿腳發顫的模樣回來。胡貴福稍瞥了他一眼,半點都沒有要詢問他是否鬨了肚子要回他坦歇息的意思,鐵了心想叫他跑肚出糗。
進忠順著胡貴福之意咬牙忍耐,胡貴福頻頻朝五妞望去,麵上喜興極了,進忠從他臉上讀出的卻是到嘴之肉飛走的牙酸。萬歲爺摟著五妞的胳臂,五妞咿咿呀呀地給他唱了兩句不知從哪兒學來的小曲,又取茶盞請萬歲爺喝她集了露水泡出來的花茶,茶盞一開,香氣四溢。
“晨間取的露水,到了這會子才叫朕喝。”皇上抿了幾口,裝模作樣地嗔怪五妞。
五妞見皇上眉開眼笑,也顧不得彆的,連聲捧和道:“萬歲爺您消消氣,嬪妾給您賠不是啦,不過嬪妾可不是巴巴地等了這麼久,萬歲爺您才姍姍來遲嘛,嬪妾也沒法子求您早些來呀。”
進忠苦著臉朝胡貴福望,胡貴福仍不理他,隻時不時偷瞄五妞一眼。進忠自始至終沒看五妞和皇上,腳上顫得快站不下去時皇上才注意到他。
“進忠,你怎麼了?”皇上開口問他。
“回皇上的話,奴才肚子有些不適,想……想……。”進忠手捂著肚子跪倒在地,胡貴福罵他:“你小子怎麼當差的?皮癢想挨板子了?”
“罷了,人有三急,你這奴才真是跟頭憨驢似的,不敢和朕說和胡貴福說聲不也得了。”可皇上眼裡,進忠就是個憨厚老實的小子,不料他這麼一說進忠又慌得不知如何是好:“萬歲爺,奴才已經向師父使眼色了,可他眼裡隻有您就沒理奴才,奴才不是憨驢啊!”
“哈哈,好好好,進忠不是憨驢,是忠驢。”進忠又是磕頭又是抓耳撓腮的樣子逗得皇上開懷大笑,指著他不知褒貶地說他是“忠驢”後進忠卻喜出望外地訕笑:“奴才謝萬歲爺題名,謝萬歲爺誇獎!奴才得萬歲爺一‘忠’字,必為萬歲爺赴湯蹈火萬死不辭,從今往後奴才就是萬歲爺的‘忠驢’了。”
“行了,你回去歇著吧。”皇上笑夠了,看進忠忍得兩條腿都快攪在了一起,連忙發慈悲對他一揮手,進忠邊謝邊彎腰捧肚子跑出去,後頭又傳來了皇上的笑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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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到啟祥宮外,確保了周圍沒人過路,進忠才收了表情直起身子,他長舒一口氣,咬牙往啟祥宮的方向瞪了一眼,這才過去挖了荷包出來往他坦走。
嬿婉一直在候進忠再次造訪永壽宮,一連候了好幾日都沒個影。她倒也不是慌,而是想著這事總得有個下文和了解,她不喜盤算這種明日複明日的心事。
“春嬋,我還是得去一趟他坦。”嬿婉坐在鏡前,正往兩把頭上彆一根素銀花釵。
“公主,一個進忠怎值得您屈尊降貴?”春嬋替她攏了鬢角,取了根銀點翠鑲白玉簪想為她戴上,嬿婉握了她的手讓她放下。
“我可不能打無準備之仗,但也不必見他,去找那些小太監打聽一下再做打算好了。”嬿婉起身撫了下襯衣上的褶皺,她們沒有熨燙的條件,將就穿而已。
春嬋見嬿婉穿的隻是一身半舊窄小的湖水藍緞花卉紋襯衣,發間沒幾個簪釵,料定她是想扮作宮女。
“公主,奴婢去打聽就是了,您裝扮成這樣他們也能認出來吧。”
“我不找他們禦前的人,隻找些灑掃勤雜的小奴才,他們連皇阿瑪都見不到,更何況是我了。進忠不是在禦前挺得臉麼,他們總該知道點兒。”
待二人行至一排他坦外邊,天色已大黑,如此想來不認得公主之人見了衣衫簡樸的她大概不會有這般聯想,春嬋總算放心了。嬿婉思量過後還是讓她在遠處候著,不必隨行。
嬿婉揀了最低矮的他坦觀察,恰好有個小太監蹲在門口看地上成行的螞蟻,嬿婉徑直向他走去。
“小公公,我想向你打聽個人。”嬿婉在他手心裡塞了五文錢。
“什麼人?姐姐您說。”得了錢,那孩子樂了,嬿婉近看才發覺他一張小臉圓兜兜的,還是個才十歲左右的小孩兒,她心想這麼小就進了宮當差,也是可憐。
“禦前太監進忠,你有印象麼?”
“噢,我知道,他人很好的,平常被大夥兒調笑幾下從不發脾氣。而且好像才十四歲,在禦前都當了好兩年差了,萬歲爺應該還蠻喜歡他的。雖然他師父是副總管能拉他一把,但也得靠他自己的上進呢。”
嬿婉怎麼也沒想到進忠在小太監眼裡會是這種形象,眼前小孩的眼睛閃著星兒,誠懇到不行,不像是在誆她。
“姐姐,你為何要打聽進忠公公呢?”小太監好奇道。
“是我一個要好的姐妹托我來打聽的,我……我也不知她為何要問。”嬿婉找說辭找得飛快,一點沒讓對方瞧出破綻,她麵露疑惑之態,小太監卻像聽明白了似的,掩著口極小聲地說道:“姐姐,如果我沒想錯的話,您的姐妹是不是想……”
他羞得臉上泛紅,又是尷尬又是臊得慌,怎麼也說不下去了。
嬿婉聽懂了他想表達的意味,順勢問他:“怕不是真的如此呢,小公公,你可知進忠他有沒有……”
“好姐姐,你可彆問了,宮女和太監是絕對不成的,更何況我還經常聽到禦前的公公們說進忠公公是一點也不開情竅的老古董,他們老是拿進忠公公取樂呢。”
又是一個嬿婉萬萬沒想到的結論,看她錯愕,那小太監臉紅得不行,輕輕打著自己的嘴巴道:“是我多嘴了,姐姐千萬彆說出去,這些我都是聽彆人說的,可不關我的事兒啊。”
“好好,我不說,回頭我再去勸勸我姐妹絕了這條心思。”
那小太監進了屋,嬿婉悵然若失地望向黑茫茫的天際,混沌的雲裹挾著忽明忽暗的眾星,隻兩點銀光遠離著虛懸的銀鉤,互相依偎又交纏不休。
春嬋必然不會騙她,這小太監不認得她也不至於騙她,這兩方說辭完全矛盾叫她夾在中間進退兩難。她既不想隨意冤枉好人又不想叫刁奴逍遙法外,真是頭一回遇上這種難決斷的奇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