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六章
進忠還是先一步發覺了事態並非如他料想一般,公主雖對他舉著金簪,但瞬目不止,雙眼流露出了他看不懂的情緒。
她遲遲不肯刺他,但也不縮手,進忠驀的想到難不成她是想讓自己接下這支簪子,他內心掙紮著意欲伸手。
本就心慌意亂至極,他究竟要自己屈尊降貴候他到什麼時候,金簪將她的手灼得生疼似的,她幾乎要握不住,連將其擲於進忠麵上泄憤的力氣都不存。
與此同時,進忠見公主似一葉沉浮於江中的扁舟般心神不穩,實在不敢篤定公主是要將此簪賜予自己,又臨陣退縮起來,手也輕輕落下。
見進忠不為所動,嬿婉終是失了耐心,她猛然將簪抵到進忠的衣襟上,仍見其巍然不動,隻眼底似有悲意。好一塊臭硬的頑石,她脫力般將手撤回,緊握著那支簪咬牙憤恨。
白駒過隙的瞬間,進忠見公主刺向自己,恍惚間又見到了前世的她,不等他靜候至尖簪刺入心臟的疼痛,前世的一切又席卷而去,泯滅得無影無蹤。
心像被人抓揪著撕扯,越是心搏越疼得發慌,她幾乎要站立不住向前跌撲,可自己從未犯過心疾,她不信自己會虛弱至此。
她知她此刻的神情一定狼狽不堪,惹他笑話。她以手扶膝喘息,卻目光如炬地盯著眼前的進忠,他若有絲毫不敬要拿她取樂的意思,她都定要將其抽筋扒皮。
公主身子不適,又看不出她具體是哪處不適,進忠焦急得恨不得立即將其背至太醫院,哪怕要以他的皮肉作藥引他都萬般甘願。
這奴才竟會心疼自己,嬿婉見進忠嘴角抽動,麵上尚有掩不住的哀戚,那雙沉木似的黑瞳還映著她的麵孔,她頗感意外。
他像一汪溫暖如春的水向她衝湧而來,卻衝得她口鼻阻塞無法開口,又順她的麵頰如清淚般流落不止。
隻一小會兒,嬿婉就緩過了神,心口的疼痛散儘,仿佛方才隻是自己臆想,她在白日間竟也會被困於迷夢。
“進忠公公,本宮原想賜你這支金簪,但既然公公看不上眼,寧可裝糊塗也不肯接手,本宮也就不做這強人所難之事了。”嬿婉本以為自己的語氣是冰冷無情的,可話說出口便走了樣,她意識到自己賭氣的成分遠大於惱怒後,強掩失態又怒道:“公公也就隻有在本宮麵前逞威風的能耐了,不是麼?”
心中像有高聳樓閣轟然坍倒,廢墟壓塌了進忠直挺的腰背,也壓斷了他緊繃已久的脊梁,他有千言萬語堵在喉口,想要辯駁卻不知從何說起。
他不信公主真的會賜他金簪,但他根本沒有任何借口去迫使自己拒絕相信。公主所說分明就是實言,是他一直將她釘死在前世的框架內,以最邪祟醜惡的內心去揣度和玷汙她。
他後知後覺出自己把公主傷了,是他以最卑劣的心境將公主的自尊碾在了腳下踩踏,而並非公主反複無常地欺他辱他。
“公主,不是這樣的,奴才沒有輕視公主的意思,隻是因為……”他在作最後的鬥爭,實情說出與否大概都換不來公主的諒解,而且他再怎麼懇切致言都是徒勞無功的狡辯。
“因為奴才誤以為公主要用金簪刺奴才,奴才貪生怕死,所以被唬得愣住了不敢動。”終究還是欺瞞了公主,他幾乎要落淚,越是這般他越唾棄自己慣來的巧舌如簧見風使舵。且他私心地希望公主永遠不要憶起前世,不要想起自己曾被行跡多麼猥瑣惡劣的太監覬覦。
半真半假是他敢於出口的極限了,他既不敢用輕描淡寫的走神誆騙公主,又不敢說出自己情願被公主刺死這類奸滑諂媚言辭汙了公主的耳朵,更絕無可能提及他們的往日。
“進忠公公以為本宮要用金簪殺你?原來在公公心裡,本宮才是那般恩將仇報之人!”
哪怕他說猶豫著不敢拿她都認了,可嬿婉再怎麼想都想不到進忠會給出這樣離奇駭人的理由,她幾乎是轉瞬就曲解成進忠在諷刺自己有口蜜腹劍的嫌疑。
她的胸膛劇烈地起伏著,發上的珠穗晃動不止,手將類及三色堇的五瓣金片攥得極緊,金片幾乎嵌入她的手心。
“奴才錯了,是奴才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一再惡意揣度公主。”嬿婉見他跪倒在地叩頭不已,他的帽冠在大力衝擊之下落到了腦後,額頭磕在地上冒了血珠。
“你這麼忘恩負義,我做鬼也不會放過你!”這是他死前口口聲聲咒的,他悔不當初。如今公主說出此言,他仿佛被剝光外皮釘在了恥辱柱上,供人反複唾麵鞭笞。
“彆磕了,起來。”她作出厭惡的神情嗔道,見他起身才放下心,而地上猶已開出血色的細碎散花。他磕得不巧,怎就磕在石子上了,她隻當意識不到自己舍不得的是他受疼,又出乎她自己所料地補一句:“本宮舍不得這地給染了血汙。”
“嗻。”他並未感到疼痛,額頭上不疼,心也一樣,習慣已成自然。
“本宮在公公心裡究竟是一副什麼樣子?你給本宮如實招來。”他的巧士冠將他的傷處完全遮蔽不現,嬿婉卻望他的帽簷望得出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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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才誤打誤撞地想起自己並沒有告知進忠她要賜他簪子,他摸不著她的心思,又常常和她對峙,自然也不會往這處想。
禦前的太監當差都如走鋼絲般驚險,稍有不慎就會落入萬丈深淵萬劫不複。她一聲不吭想以三色堇調弄他,進忠卻在那一刻因誤會了她的心意而多思,又彆出心裁地想成時常看他不順眼的自己鐵了心要除去他,也不是全無道理。
陰差陽錯,自己為何總與他陰差陽錯,都怪進忠聰明麵孔笨肚腸,總惹她氣憤又讓她不得不原諒。
“公主您是最好的……”他下意識地脫口道出,卻惶恐地哆嗦起來,不知後麵能接什麼。
公主與他同歲,但他不知公主生於幾月,若她比自己稍小,那便是最好的妹妹。
當然這隻是進忠神誌不清時的胡思亂想,他絕不可能說出這種荒謬又僭越的話語。他頓了頓,想不出任何貼合的詞,隻好接道:“請恕奴才笨嘴拙舌的說不出好話,您是奴才心裡最好的公主。”
“公公受了驚嚇,這支簪子就當本宮給你的賠禮了。”在嬿婉眼中,進忠像是因她的厲色而嚇得幾近崩潰。她又將簪子撚起,空中金輪的光暈灑在金質花片上,進忠迷恍間似看到了渡他的金身菩薩。
可他必不能收下她的金飾,她們永壽宮捉襟見肘是其一,更要緊的是他收她任何一物都可能在未來成為他人扳倒她的把柄。
前世未能阻止她交還那枚淩雲徹所給的戒指就已釀成大錯,他寧被她責打都不能再留下旁的隱患了。
“公主,這事本就是奴才的錯,奴才無顏麵對公主,不敢因此再收公主的簪子。”他躬身施禮,嬿婉想起先前他連額娘的賞銀都不肯拿,確實也不可能貿然收下,整件事都是因她唐突又惹他厭煩而起。
“若本宮認為公公不曾揭發本宮,就是有恩於本宮,本宮要以此簪道謝呢?”儘管知他不會收,但嬿婉仍試探了一句。
公主有此意他已感激涕零無以言表,此刻他卻神色戚戚,惶如驚弓之鳥。因為他既知公主是好意而自己不可言說因由,又知自己恐怕也難違其賞,否則定使公主因他抗命而惱怒多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