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章
許是因撐腸拄肚,又許是因牽腸掛肚,嬿婉注定了夜不能寐。
輾轉反側了半個多時辰,她也算勉強入眠,但淺覺是如此的易醒,當她睜目時發覺圓月尚未移步,仍高懸於天際以幽幽明光舐儘人間萬籟。
他應在靜坐守夜,不知是否困頓,又是否饑餓。她不由得想入非非,又急欲見他,哪怕問一句他是否安好也算了了當下的心願。
皇上若在前半夜未醒,後半夜便也不會醒來令自己端茶遞水了。進忠伺候得久,素日又留心甚多,早已尋出了規律。
他估摸現今已是夤夜,便悄然起身向著殿外信步而行。
月明星稀還是烏朦遮月無關緊要,他迫切地需要暫離壓抑悶熱的內室,尋一清淨蔽處立身冥思遐想片刻。
前世自己同樣是太監,淨身後哪怕耐著鮮血淋漓的疼痛要竭力抻腿,為的就是不讓自己佝僂一輩子,而後來無論侍奉主子還是交往他人,自己也一貫挺直腰杆不以卑賤示外。
如今竟是一個天翻地覆,他陰差陽錯沒再成為宮中不得人心的刁奴,可卑躬屈膝也成了他的家常便飯。他在潛移默化中早就不在意了,甚至不以為恥反以為“榮”,成日習慣於裝傻充愣地遂著皇上胡鬨。
坦白說隆佑帝的性格占了一定的因素,但他進忠也不可否認的是自己著實變了太多。
人的生性確實是會隨環境、經曆或年歲而滄海桑田的,他心下感慨,無由地想到了公主。
他發覺出自己見那衣衫想起炩主兒,自然而然地開始把她看作公主的前世,不再把她和公主當作不同的兩個人了。
自己全然記得前世的一切,尚且改了心性,更何況是忘了個乾淨又經曆了嶄新一世的她。
他忽然不知該如何稱呼她了,既是公主承炩也是炩主兒,或是可將她看作正經曆著另一種人生的青蔥年少時的衛嬿婉。
陪這一世的嬿婉走過一小段霪雨的征途也是好的,他忽而釋然地展笑。
嬿婉將襯衣穿回,隨手攏了攏腦後的青絲,就躡手躡腳著出了臥房。她朝進忠原先的坐處望去,空空蕩蕩隻餘曾照他通身的月光。
怎會不見了,他看著絕不像會偷懶耍滑躲了值更的人,嬿婉怔在原地,一會兒又急不可耐地四處尋他。
一直尋到殿門口,她才望見那道月下的孤影。她不知他在想什麼,但以他側臉舒展的弧度她斷出他是歡愉的。
“承炩?這麼晚了您怎麼還不睡?”他像是察覺到了有人在注視他,驚愕著回轉身,見是自己又鬆了一口氣,關切地向自己問詢。
他的眼神裡好像轉瞬即逝了一息感動,但他怎會因為自己出現而感動呢,怕是自己多心了,或是看走了眼。
“本宮已睡過一覺,不曾想未及日出便醒來了,想續眠又實在睡不著。”進忠見她在說話間已向著自己的身畔飄然而至,恍惚間總覺有些不真切。
“承炩睡不著…出來走動一會兒,也是好的。”他想起自己該與她對視,便側首凝睇溫言道。公主卸下珠釵妝靨,是那樣柔橈輕曼。
“本宮倒也不是想以走動助眠,”他顯然不知當他以這般眼神望向自己時,自己會立時智惛,忘卻他的隱忍和不耐,嬿婉蹙眉輕聲道:“是本宮有些想見你了,若是見不到就退而求其次走動一番。”
“奴才擅離職守,叫承炩一通好找,理應受責罰吧。”進忠隻當作公主在與自己逗趣玩鬨,再隱隱一指自己的閒逛失職,他忍俊不禁地答道。
“你若逃遁本是該責罰的,可本宮如今都尋著你了,還能責罰些什麼?殿內殿外不都是一樣值夜。”他興致不低,想來不必怕他生氣,嬿婉將眼珠兒一轉,悠然道出。
“那奴才謝承炩的不罰之恩。”他心滿意足似的頷首,嬿婉忍笑斜睨著他道:“所以你是在這兒做什麼?快向本宮如實招來。”
“奴才能做什麼,出來透透氣罷了。”公主不像怨惱的樣子,為了逗她開心,進忠刻意輕輕地一頓足,委屈道。
他的額角確實有些薄汗,這身蟒袍襯得他格外雅人深致不假,可到底悶熱。他日日穿著還要侍奉人,像在受刑一般。
“是殿內太炎熱難耐了吧,辛苦進忠了。”他聞此以為她是隨性一言,可觸及她輕柔似水的目光,他不可遏止地把自己想象中公主的憐憫當了真。
“奴才當差慣了,不辛苦的。”他輕輕搖頭,笑著將公主此時的神情印刻入腦。
“現在到了殿外,可好些了?”她仍像是在擔心,進忠連忙笑言:“自然是大好了。”
“那麼…進忠,你餓不餓?有沒有用過晚膳?”平常他上日差居多,今日卻要連著守夜,嬿婉思來想去還是覺得他有可能誤了晚膳。
自己確實沒能抽出扒拉幾口飯的時間,但午間進得稍多,夜裡腹饑並不嚴重。
但他再克製,也無法對公主呼之欲出的關切視若無睹。他的眼神情不自禁地躲閃了一瞬,又與公主相視著道:“奴才用過了,不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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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忠,你開始欺騙本宮了。”他竊竊的躲眼自己看得十分分明,又聯想起他似乎盯過自己麵前的菜品,嬿婉篤定地出言。
進忠慌亂地一顫,並非因公主的揭穿,而是未想到她會頂真。
“你顯然是未進晚膳,或是進得少了現今已餓,”嬿婉想毫不留情地直言,卻因他的眼神而服了軟,又改口:“本宮見不得你餓著當差,得去替你尋些吃食墊墊饑。”
不等他答複,嬿婉就旋身徑直回殿,一陣尋找,隻得了兩個冷硬的白饃饃。
“進忠,本宮尋不著什麼能招待你的好吃食,也隻好辛苦你屈尊降貴啃吃幾口了。”她匆匆出門,見他還立在那處,登時放了心,便走上前小心翼翼地以雙手將饃饃奉給他。
“承炩,您折煞奴才了,奴才該謝您的賞才是。”進忠接過,在公主期盼的目光中,他收起將饃饃藏進袖中帶回看一兩日的心思,當場嚼咽起來。
這白饃僵得使他下咽實為困難,其中好幾口都險些被噎住。他想起自己當日被噎令公主驚慌失措,所以吃得格外小心,即使咽喉不暢也儘力不顯現出任何異樣。
嬿婉的心緒被此情此景牽絆了個徹底,她未料到僅是白饃他都能吃得這麼香甜,怕是著實餓壞了。
她雖沒有聯想進忠被噎的往事,但想起自己被他伺候著好吃好喝,他卻連充饑都顧不上,不由得有些黯然神傷。
眼見進忠開始啃第二個饃饃了,她猛然間想到這回既不是被威逼利誘,也不是情勢所迫,他罕見地毫不推脫就接受了自己的吃食。
要麼是餓到了極致,要麼是對自己有所改觀,她寧可自欺欺人都情願相信是後者的因素占得更大些。
心間欣喜欲狂,思緒也因此紊亂了不少,看他啃得津津有味,電光火石間嬿婉脫口而出:“進忠,本宮對你怎麼像問‘兒寒乎?欲食乎?’似的呢?”
嬿婉本意是逗他開心,可話一出口,就見進忠愕然停止了口中的吞咽,他捏著小半個白饃,麵上不知是震驚還是尷尬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