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十六章
暗黃的油紙傘阻隔了淋漓的雨水,她驀然有些恍惚,總覺此情此景已在夢中百轉千回地渲染了數遍。
他步履僵硬地往前行,傅粉何郎般的容色映在黑蒙蒙的夜色中顯得猶為耀眼,她微微側首去瞧他,觀之心恍神移又手足無措,忍不住將下頜埋進寬大的蓑衣中抿唇輕笑。
他的眼前有一水坑,她分明已發現,想製止他踏入,可剛抬首還未把“小心水”三字說出口,就見他堂而皇之地踏進去,濕了鞋也不驚不躲,全然視若無睹。
足以見得他有多魂飛魄散,她再度垂首而笑,笑得肩膀顫動不止。
公主淋成這樣,他本心疼得無可複加,剛鼓足了勇氣想詢問她冷不冷時,忽而見她忍俊不禁。他登時張口結舌,隻悶悶地問了一句:“承炩,今兒狂風暴雨的,您這是何苦呢?”
“本宮怎麼記得,給皇阿瑪獻吃食這一茬兒是進忠你提的呢?本宮如此聽你的話,且一絲不苟地去執行,你怎的反倒不高興了?”她斜睨了他一眼,作出苦惱思索的神情,又一本正經地問道。
公主過於理直氣壯,那求教般的征詢莫名地逗樂了他。他無可奈何地搖頭,旋即想到了自己曾經也總是這樣理直氣壯地對待公主。於是,他將傘柄握得更緊,咬著牙勉強奉承道:“承炩,您做得甚好,奴才雖匪夷所思至極但也能體悟到您對您皇阿瑪深切的感情。奴才並非不高興,而是高興得過了頭。”
公主大笑不止,他忍了片刻,終是無厘頭地笑出了聲,隨即側首去注視她。
公主身著與前世幾乎彆無二致的衣褂,滿首雨水滴流,腮邊也儘是散亂的鬢發,卻笑得香靨凝羞。
與他前世所見的那一麵相比,早已是物非人是。他四顧不見有人,就這樣陪著她一同展顏,直到她抿唇蹙眉,他又斂了笑靜靜地盯視她。
“進忠,本宮也不想瞞你,你可知本宮為何非要送那一盒乾果子?”公主未給他思考的時間,狡黠地向他眴目,又道:“因為你給本宮出的題太難了,難得令人唯有蹙額興歎。吃食方麵本宮實在是有心無力兩眼一抹黑,總不能蒸兩個膳房送來的僵白饃饃丟給皇阿瑪吧?剛好今日內務府送了一盒烏七八糟的乾果子,本宮也就勉為其難剝一些,權當稀裡糊塗地交完差了。”
“那煮糯米圓子,承炩總該會吧?”他聽得“僵白饃饃”再次屏不住笑了,心裡卻不得不佩服公主既風趣又會糊弄皇上,手剝的乾果還真挑不出錯,甚至能顯出些誠意。
“不會啊,”她存心想讓進忠開懷大笑,遂作出了一副迷茫狀,搖首道:“進忠,本宮真的不會,本宮記性可太差了,上回做的早就忘乾淨了。”
“承炩暫時忘了就罷了,待下回要用上就想起來該怎麼搓怎麼煮了。”他自然料定公主是會的,但也不拆穿,隻壓下笑意故作鎮靜地回應她。
還真被他給說中了,不過這事兒得瞞著他。她竊笑著頷首稱是,下意識地引袖去挽他的胳膊,臂彎剛觸及他的衣料,她就猛然一怔,慌忙縮手。
“對不起對不起,本宮唐突了,”她連聲辯解著,目睹進忠眼裡的愕然,她尷尬地囁嚅道:“本宮的蓑衣上儘是雨水,會將你的蟒袍打濕的。”
公主恣意儘興,此時作出何舉他都不會有太大的驚異,而方才一瞬的走神僅是因他心中殘留的那一道抹不平的傷痕兀然顯映。
自己怎能又想起從前,更何況她的躲避也是因自己對她的猥瑣抓袖而起。他局促地笑著,將腦中不該浮現的往事拋去,低首望了一眼,溫聲安慰道:“奴才的衣袍也在瀝水,似乎有些滴落在承炩的袖邊上了,應是奴才致歉才是。”
自己拙劣的謊言就這樣被他揭穿了,他多少應能猜得到自己想親近他想得狂妄而熱切。好在隻是插科打諢,而非厲聲拒絕。她望及他通身儘濕的蟒袍,又望及完全偏於自己頭頂上的傘蔭,心一橫,乾脆輕挽了他的胳膊,使自己離他更近些。
一滴雨被風吹掃至他的眼下,她睇著近在咫尺的謫仙聖容,想替他拂雨,卻又不敢真正伸手,隻能望著那滴雨似淚般落下。
“這傘太小了,”她故作正經地為自己的行為道出解釋,又不待他回言,破罐子破摔地坦白道:“本宮是專程來尋你的,想著要與你一同過生辰,就怕你不赴約。”
他被公主攙著,身子抖得格外厲害,聞言更是幾欲凝淚,哪怕他本身早已猜得了她的目的。
“奴才怎麼會不赴約?承炩從前說過的哪句話、欲做的哪件事奴才不肯答應?”自己糊塗了,話既出口才意識到自己最先確實拒絕了公主多次。他的心突突直跳,甚至未反應過來自己的嗓音帶了些不該有的哽咽。
“你分明有過…”公主向他翻了白目,他心下頓感潰敗,急欲出言稱降,又聽公主訕訕地改口道:“本宮是與你開玩笑的,你怎麼這麼不經嚇?過去的事就該掩埋在過去,我們倆早就重新開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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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主笑眉笑眼地目視他,蓑衣輕貼於他的身側,二人身上落下的水流交相彙聚著,他的喉間一時凝噎,隻得本能地頷首以躲避她的灼灼目光。
他不知想起了什麼傷心事,她看得出他的落寞,卻不知如何幫他消解,便絮絮地向他訴說道:“進忠,本宮知道自己衝動了,但是本宮想著,與其焦灼地等你,不如主動出來找你,至少還能見你一麵不是麼?”
“承炩為什麼這般執著於在生辰這日尋奴才?說到底,還是怕奴才不守約吧。”公主的柔言是唯一能救他於水深火熱的良藥,僅在這須臾間,他心中的傷痛就被撫平了不少,他抬眸笑著與公主調侃,見她的眼波中也綻出了些欣喜。
進忠的情緒來得快去得也快,她心中長舒一口氣,有些不好意思地回應他:“因為你本來也沒有明確答應本宮前來,又談何守不守約…”
這確實是自己的過失,他聞此剛想笑著認錯,就聽得公主驟然將話題一轉,且那雙琉璃盞一般溢彩流光的眼瞳也瑩瑩地盯著自己。
“本宮執著並不為什麼,隻是想著你長本宮半日,是為本宮的兄長,於情於理都應與本宮一同過生辰,”她艱難地道出,又畫蛇添足似的增補:“本宮拿你當哥哥看待,是當真的。”
這話嬿婉自個兒說出都覺著像一層薄得透光的遮羞布,見他但笑不語,她立時氣惱地彆過頭。
“那麼奴才有個問題要向承炩請教了。”她再度轉向他,見他眼下的臥蠶因他的忍俊而顯得極深,但恭敬的語氣又不像是在戲耍自己。她癟了癟嘴,應了一聲:“你問吧。”
“承炩到底是因奴才恰好長您半日,還是因奴才為人處世還算合您心意,才欲認奴才為兄長?”他將頭稍稍垂下,嬿婉看不清他的神色,隻見其帽頂上的水晶珠閃出一絲熠熠的光斑。
問得果然尖酸,她頓覺無話可說,唯有後悔自己鬼迷心竅。但噤聲候他自己道出下文也不合適,她隱約覺著他的身子有些顫抖,她極怕他又哭,連忙蹲身去瞅他的麵孔。
他竟然在笑,死咬著嘴唇都屏不住,見了她的愁容還笑得越發燦爛。她氣得腦中一片空白,立馬以怒目瞪他,瞪得他悻悻地苦了臉,她才輕哼一聲勾起唇角。
“你既長本宮半日,又一切儘合本宮心意,二者缺一不可,本宮才會認你當哥哥,”她挽緊了他的衣袖,語氣卻透著嫌棄,見他又笑得麵上泛起緋紅,她沒好氣地一揚眉,撇嘴道:“本宮認真解釋,又不是誆騙你,你這副神色是瘋了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