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十八章
“奴才…麵容很猙獰?”好不容易待自己與他都止了笑,嬿婉忽聽他正色問自己。
“莫說是你,哪怕是個最麵善的嬤嬤、丫頭,甚至是個下凡普度眾生的神仙,本宮都能被駭得口不能言,”她覺著他此問未免無理取鬨,側首回憶了一番他當日的言行舉止,不禁低聲責道:“你還是不懂本宮恐懼在何處,況且本宮都裝扮成宮女了,你就不能放本宮一馬麼?”
“您都快闖到養心殿外了,萬一是宮女有急事兒求見皇上呢?奴才能不管不顧?”如此可見,確實是個陰差陽錯。他自己尚有不可言的苦衷,自然是能理解公主的,但此時他不便多言,隻好作出最墨守陳規的辯解。
“本宮分明沒往養心殿去,畢竟那時又不喜歡你,本宮還能去尋誰呢。”誰料她扭過頭,羞赧地一甩袖。
他啞然失笑,順勢去偏首瞧她,芙蓉香麵掩於發絲間洇化開的霏霏細雨,令他望之錯神。
她如今或許是有一兩分喜歡自己的,他的心臟一捽一捽地掙搏,通身水濕篤重,分不清是雨是汗。
“其實…你當時也被本宮嚇住了吧?”她忽而笑吟吟地望向他,他張口結舌,欲撒謊又覺不妥,便模棱兩可地回道:“一開始,承炩的眼神頗為淩厲。”
“身著宮女的衣飾,還橫眉豎眼地瞪你,讓你頭一麵見本宮就相當不愉快,你也因此困擾了許久吧?”她鼓足了勇氣小聲對他說道,眼前雨幕如畫,讓她仿佛置身於沉浮的滄浪。她辨不出他的情緒有沒有隨著自己的設想而變遷,但她祈禱自己的預判絕不可是錯謬。
“沒有,奴才並非被那一場雨困住,”他隱約猜到了公主放手一搏選擇在今日與自己坦白的緣由,又徹悟出她或許比自己曾經料想的要聰穎和通透千百倍,至少她一直都確知她自己每一階段的所求為何、又該怎樣達成,他鄭重地向她作揖道:“但今夜這場雨,足夠令奴才憶念甚久了,奴才誠謝承炩。”
公主凝視他而不語,他雖不能完全琢磨出她的心思,但不想將話題滯留在最為深沉的這一刻,便信口問起:“說實在的,承炩您為何總與宮女這一茬兒過不去,屢屢裝扮成藍褂的宮女呢?”
“宮女怎麼了?宮女才可配你,不是麼?”正心猿意馬間,聽他如此一語,她不由得疑心他提“藍褂”的動機不純,又想起那日惹眼的醜氅衣,當即忿忿地一哼,卻不小心道出了心裡話。
他神色驚恐地頓住,她霎時反應過來自己終歸是得寸進尺地逾了大矩,隻好紛亂地撣袖幾下,大大咧咧地訕笑著改口道:“本宮要與你當兄妹,自然是身為宮女更合理些。”
“是。”他的神色不再令她無所適從,就這樣旋即淺笑著應了。
“雨停了,奴才先回養心殿,再去他坦換身衣裳就過來。”驟然漸止的雨救了他,使他有了借口暫與公主彆去,也好在公主並不挽留,他連忙去拾傘。
即使如是,他還是忍不住地意欲叮囑公主早些沐浴更衣以免著涼。在他開口道出“承炩”的同一秒,公主也佯裝無意地喚了他一聲“進忠”。
“還是承炩先說吧。”在公主聽來或許是無甚意義的嘮叨,他頗有自知之明地溫聲謙讓道。
“其實本宮也沒什麼想說的,就想勸你好好以熱水沐身,彆圖方便胡亂換套乾淨衣褂就緊趕慢趕地跑來,本宮這兒不急的。”他厚重的蟒袍捂著一身水,絕不會比自己好受多少,她甚至後悔強留了他半刻鐘。可與進忠公然提及沐浴,她說出口後多少有幾分忐忑,雖敢發誓自個兒絕無旁念,但隻怕他解讀為自己的心思齷齪。
“奴才謹遵公主之命,”他唇角一勾,笑顏儘開,又道:“承炩與奴才所想幾乎分毫不差,奴才想叮囑您的差不多也是此事,如今看來是不必再重述一遍了。”
那還好,他沒有錯想。她應和道:“本宮就說嘛,進忠你與本宮總是心有靈犀一點通的。”
她不給他猶豫或是出言駁斥自己的時間,一個勁兒地向他揮手示意他儘快離去。
他走到宮門處時還回首望自己,她怕他走得慢,又趕上下一泊大雨,對他綻著笑催促道:“快走。”見其身影沒入宮道,這才緩緩收回目光。
笑容也在頃刻間消散,她開始悵然地複盤自己臨時決意的一應舉止言談有未給進忠帶來難以直言的煩擾。
其實她的想法既執拗又樸素,既然自己對他無意間鑄下的頭一場大錯就在一個與今日分外相似的雨夜裡,那她就借今日織造出一場最絢美旖旎的光景去糾正和覆蓋它。
她起先在竭力逗笑他和以禮誠待他之間搖擺不定,最終還是捏著一把汗說出了不少風趣的渾話。雖說最終結果是否圓滿仍懸而未決,但好歹未在半途就轟然崩塌引他氣怒,她思量之下已覺得值了。
至少“銅釜裡的落湯走地雞”總該牢牢盤踞在他心中揮之不去,如他再三所言般不再能陪伴於自己身邊後,他或許也會時不時地想起,複而忍俊不止,再有一絲絲地懷念那位與自己言笑出格的十公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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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思及此事再度笑得掩口,又輕拭眼角,轉身往殿內走。
“春嬋,你快去幫嬿婉沐浴更衣吧,她回來了。”嬿婉走後春嬋一度急得跳腳,還是慈文將她勸回來,先煮了薑湯存著,再讓她與自己一同在臥房等候,又與她囑咐了不少話。夜深人靜時,腳步聲格外便於聆聽,慈文一聽得便喚春嬋過去。
春嬋快步走去相迎,見公主獨自一人且通身儘濕,心中暗想主子猜測的進忠會隨公主一道歸宮分明全盤錯誤,早知如此她就不該聽主子的話,應當即追出去給公主送傘。
“公主,您就真的淋雨出去又淋雨回來?養心殿就無人給您一把傘?快隨奴婢去…”“我這就去沐浴,乾果子送給皇阿瑪了,我不虧,春嬋姐姐可彆緊張。”春嬋急切地開口道,嬿婉料到她是欲催自己沐浴更衣,又生怕她擔心自己淨做賠了夫人又折兵的事兒,便接口打斷她,與她嬉鬨起來。
“我戴了鬥笠的,沒怎麼淋著。”春嬋不由分說麻利地將燒好的洗澡水往浴桶裡倒,嬿婉還在一旁大言不慚地出言。
“鬥笠呢?”春嬋問的同時她就覺出了不對,她分明沒有頭頂它,進忠的手裡也是空空如也,那隻能是落在養心殿外了。
“全壽取蓑衣給我時,我應該是隨手擱地上了,”她心虛地向春嬋一訕,將蓑衣解下又道:“一頂鬥笠換一身蓑衣,倒也不算虧。”
“那公主您見到他了嗎?他不肯來?”見公主終於泡入了浴桶,春嬋去替她捧來中衣,還是忍不住問道。
“見到了,他一會兒就來。”嬿婉越發心虛,暖融融的水汽彌散氤氳著,襯得她微紅的麵頰如同被彩霞流藹映染。
“好,那奴婢去為公主取一套褂子。”水霧彌漫,暫蔽了嬿婉的雙目,她未看清春嬋眼中一瞬間閃出的憤慨,隻見其匆匆離開。
既然春嬋走得急,她也就棄了要挑揀外衣的念頭,春嬋隨意取來她隨意對付著穿便是了。
再粗陋的舊衣褂也敵不過她活脫脫的落湯雞樣兒,自己連最不堪入目的形象都被他看了個正著,何須懼怕其他,更何況春嬋定不會刻意去挑她素日不喜的衣裳,她怡然自得地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