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公主未能見得也就罷了,偏她自認見到了,豈不是說明進忠就在養心殿?不指望他尋借口送公主回宮,哪怕隨意出言一句討把傘給她也好,偏他當真無動於衷。而公主即使是如此還對他癡心不改,甚至相當樂意紆尊降貴候著他。春嬋愈想愈氣急敗壞,暗罵著進忠得了公主的青眼就逐漸忘本。
嬿婉無論如何也不曾想到春嬋會取來一身她從未穿過的雲錦金線滿繡褂,她錯愕地望著眼前這件花樣繁複,厚薄甚至也不合當季的琥珀黃色華服,小聲問道:“春嬋,我見進忠需如此隆重?這是我從幼時至今得過的最名貴的褂子了。”
“公主要見進忠,自然得好好打扮。”春嬋笑得真誠,總不至於對自己有惡意,她雖仍舊疑惑不解,但也沒拂了春嬋的麵子,還是誠惶誠恐地穿上了。
許是公主今日的素衣叫他拎不清尊卑,也開始如其他太監一般看菜下碟了。春嬋一時想不出好法子,更不敢貿然勸公主回頭是岸,也隻得出此下策,哄著公主著一身幾乎要超規製的華服,以此警示進忠認清自己的卑賤。
進忠抱著缺口傘,不顧足上的鈍痛,一路疾步向養心殿飛奔,直到踏上殿前石階,他飄曳於天際的心緒才稍稍回籠。
公主三番兩次的示好仍如穿雲裂石般地在他耳畔回蕩,以至他上階時險險欲墜,幾近踏空跌撲於地。
前世那一場連綿不絕穿鑿在心的淋潦?,既似在渤澥桑田間,又似在白駒過隙間自然而然地離他遠去。逸流輕柔地將他拂送至充斥著歡聲笑語的上界,他再掙紮著驚疑自己不該在此,終究也不得不相信自己身處的仙庭正是確真無比的塵世。
離殿門不遠處有一鸞鳥銜環銅香爐,他一眼瞅見,無端地聯想到公主口中那“銅釜裡的雞”,旋即竊笑,又死死咬著下唇,腦中喝令自己克製。
“進忠,我剛侍奉萬歲爺睡下了,你叫我答的話我也都答了,萬歲爺聽完後神色並無不快。”喜祿走了出來,見他渾身瀝水,像是頗為驚訝,但還是先小聲對他彙報道。
他心料喜祿必會問他許久未歸的因由,便隨意地將傘稍勢旋一點兒方向,使其破麵朝向喜祿。
“喜祿,麻煩你了。”他見喜祿望完他的麵孔果不出其然又望他的傘,便裝作不知地言謝。
“你的傘破了?十公主有沒有責罵你?”喜祿大驚失色地問道,他心下極度好笑,但當即作出了不太自然的以微笑遮掩慌張的神色。
“算我倒黴,我替十公主撐傘走至半路,忽然這傘破了個大口。十公主數落了我兩句,命我將傘另半麵的完好處小心遮擋於她的頭頂,我不敢再招惹她,就謹遵她的命令放緩步子走。後來送她回了宮,我瞧著雨勢太大,就在簷下略微待了一會兒,雨小了再回來的。”他大言不慚地撒著彌天大謊,一見喜祿麵色愧疚地垂首,他就猜到其與自己估摸的完全一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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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數落兩句”在喜祿聽來多半不是這回事兒,說不準他會以為自己遭了大劫,進忠心裡越發想笑了。
“進忠,我對不住你,”喜祿忙不迭地道歉,又懇切道:“我知道你是見我觸怒了十公主才硬著頭皮替我送她的,全總管那時看向的人是我。”
“沒什麼,咱們一道當差也好幾個年頭了,你平日裡幫了我不少,你這兒該幫的忙我必須幫,”進忠強忍笑意正色對他說,略一思索又低聲補充道:“不過,趁著沒有旁人,我也得說你兩句,見有人闖過來彆急著責問,莫說有可能是嬪妃公主,就算是個宮女,來日萬一被萬歲爺進封成了小主,那你可就惹上事了。”
“進忠你勸誡得是,我會記住的。”喜祿隻當他毫無心眼地對自己傾囊相授,感激地應了聲。
“我得回他坦更衣歇息了,先走啦。”進忠與他辭彆,轉身欲行,忽又聽他喚自己。
“進忠,十公主她沒提她戴著來的鬥笠吧?”喜祿之言讓他一愣,立時反應過來自己和公主皆把那頂鬥笠忘得一乾二淨。
“沒有。”他老老實實地搖首道。
“她把鬥笠忘在養心殿外頭了,她沒有因為丟了鬥笠遷怒你就好。”喜祿著實是為他著想,但他此刻又絕不可能取回鬥笠送去永壽宮,隻得尷尬地一頷首。
“要不你明日隨意喚個散差太監送一趟好了。”他裝模作樣地向喜祿建議道。
“明日我送或是尋個旁人都可,反正你彆送了,免得你見她心煩。”他當然得十分讚成喜祿的“為他著想”,笑著道了句:“那敢情好。”
他三步並作兩步地回了他坦擦洗更衣,卻沒有再穿上乾淨蟒袍,而是翻箱倒櫃尋了身極不起眼的砂綠色對襟粗布褂換上了。
春嬋將膳房日間送來還未吃完的幾樣菜品一一熱好擺至桌上,嬿婉則在一旁以布巾擦拭自己的濕發。
擦了一會兒,僅能勉強不淋漓滴水,她另取了一塊乾布披於肩上,低首望了眼自己雲錦褂上繡得密密匝匝的連理枝和鸞鳥,又想象了一番自己肩頸以上不施妝靨的清水臉兒以及一頭淩亂青絲,不禁覺著自己過於不倫不類。
也罷,就當是專程穿來引他發笑的,不然她還愁自己該如何以奇招攥牢他的目光,叫他永生難忘這一晌的神懌氣愉呢。她轉首笑著瞥了一眼春嬋,暗想其也算誤打誤撞地合了自己的心意。
虛掩的門被悄然推開,進忠銜著一抹輕淺的笑怡然立於門外。聽聞細小響動,嬿婉下意識地側首張望,一見是他,當即綻笑。
春嬋不知去了何處,她心下越發鬆弛,快步迎上去對他道:“傘仙兒終於大駕光臨了。”
他將手中的傘擱置在門邊,像是不好意思地低聲回應道:“什麼傘仙兒?承炩又在胡亂恭維奴才。”
他見到公主的第一刻就被她的衣褂奪去了全部注意力,但他唯恐自己不自然的神色使她多心,連忙先與她的目光錯開,又手忙腳亂地闔門,給自己留出一瞬調整的間隙。
“這哪兒是恭維?你執傘送本宮歸宮,那可不是傘仙兒麼?”公主似笑非笑著繞至他眼前,使他避都避不開。
“承炩開心便好。”公主衣襟上的那隻鸞鳥不出所料地讓他聯想到了養心殿裡的銅香爐,而銅香爐又能聯想到何物,他都不敢再細細地想下去。為了謹防自己笑出聲來,他隻得在沉默中暫且閉了目。
嬿婉從未想過他這一趟趕來會不著蟒袍,但也僅片刻功夫就想明白了他是嫌蟒袍顯眼,夜間堂而皇之潛入公主的殿閣,確實還是乍一看分不清是低階內侍製服還是粗製常服的布褂子最為相宜。
他佇立在自己麵前一聲不吭,唯有雙睫微微翕動著,在他的眼瞼處投下了仿佛風拂林動般的微末陰影。
靜謐的雨夜中毫無玄燭的光華,她借著他閉目的這段間歇,將他從頭至腳一寸寸地賞看了一遍,大約估出他的布褂色澤是灰蒙蒙一團,又隱約有些偏綠。
隻可惜綠得太暗啞無光,光論衣著不論形容與“慘綠少年”相差有些明顯。偏他這衣料子倒是裁剪得寬大,待他過兩年身量抽了條應是也能穿,因而如今這樣倒有幾分像是唐宋圓領大袖袍衫的公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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