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一十五章
他著實是過於辛勞,竟然連本該休班的日子也同樣朝乾夕惕。可再勞形苦心,他還是含帶笑意望著自己,像是極樂意與自己分享這一樁一件疊套著的瑣碎。
“進忠,你總是太辛苦了。”儘管欣喜於他對自己的真誠,但嬿婉還是情不自禁蹙眉感慨,又輕輕地靠在了他的身側。
“奴才習慣了,不礙事的,”他的語氣越發輕柔,當嬿婉以為他會委婉請自己勿太掛懷時,他忽地轉了個角度:“其實奴才覺著,承炩即使身為公主,也一定會有不少不想做卻不得不做的苦差事。大家說到底都是一樣的,各有苦衷,也各有疲憊之處,但平日裡還是要儘可能使自己開心些才好。”
她最大的苦差事便是終日在荒唐的夢境中掙紮沉浮,日間醒來照常存活,夜間再墜入沒頂的泥淖中不得脫身。
嬿婉突然想將自己近日裡做過的詭夢向他傾訴一番,但又怕不僅不能疏解自己的鬱結,反倒要害進忠也隨自己一道漩入恐慌。
“承炩,您是有這麼心事吧?”他瞬時察覺出了自己神色的異樣,關切詢問道。
公主怔怔地向虛空中注目,似在思索,又似在權衡。他幾乎篤定了她有大事掩藏在心口,但又不敢冒昧逼問,隻得輕握著她緊攥袖邊而微顫的玉指,耐心地等待她回過神。
他溫柔得使自己幾近招架不住,自己也隻有在與他言笑晏晏地共處時,才有可能暫且拋儘一切世事的煩擾乃至精神上的鈍痛,她打定主意要儘量揀風趣的詞句對他簡述一二。
“進忠,本宮前幾日做了一個怪夢。”她平靜地對他娓娓道來,卻在轉瞬間驚覺他的神色異變。
“是噩夢麼?”進忠想到了那條多半逃不開躲不過的自然規律,他立時迫使自己鎮定,又細細端詳她此刻的麵容,確保她還是“她”。
“確實不是好夢,”才說了半句,他就如此焦急,嬿婉心裡已開始後悔了,但一言既出,再遮瞞也是於事無補,她強裝狡黠地眨眼,說道:“本宮夢見一個哭喪著臉的宮女,正被旁人議論著說她即將被其主子賜婚給禦前大太監。”
似是非是,進忠一時摸不清這是不是她即將想起往事的前兆,但還是正色而言:“許是承炩日間的奇思妙想投射到了夢中吧,按理來說宮女絕無可能被公然賜給太監當對食。”
“所以本宮確認那不是現實,而且聽其他宮女的意思,她主子還是位皇後,把她嫁過去是為了徹底拉攏這個在禦前很得臉的總管太監,本宮當時就想這豈不是倒反天罡。”公主敘說著,他已能判斷出她說的是誰了,連王欽服用的阿肌蘇丸都是他捧給乾隆過目的,整件事就算他不知細枝末節,也能了然於心個大概。
但此事絕對與前世的她無關,她不像是想起,反倒像是意外地通過夢境窺視了零星的前塵往事。話又說回來,自己由七八歲時接連不斷的幻夢最終完完整整地想起自己已不太完整地活過了一輩子,為何就一定能代表公主也會如此。他似乎過於武斷了,分明也有可能她永遠意識不到這些夢都曾真實發生過。
“所以承炩是很同情這名宮女的遭遇吧,因主子的利益而被迫嫁給太監,她當真是倒黴,讓您看著於心不忍又愛莫能助。”他試著從公主的角度去揣摩她的想法,畢竟她真正不在意的話就不會找自己探討了。
他沒有被自己的狡黠哄騙過去,連神色都凝滯住了,嬿婉垂眸望了一眼他覆於自己指關節上的手,直言道:“是,而且本宮就是認為這既不應該也不合理。若說是主子走投無路了隻得把宮女推進火坑救自己,本宮還能理解,畢竟人不為己天誅地滅。可那是一人之下的皇後,且不說開了這個先例往後會讓多少太監蠢蠢欲動覬覦和求娶宮女,就說這謀略本身,多半也是損人不利己的。皇上能泄出多少機密給太監打探到,太監又能否老老實實對她講真話,這一切都是未知數呢,一聲令下就把貼身宮女的後半輩子給毀了,這個皇後怕是又瘋癲又惡毒。”
那一聲聲直到醒來才於她耳畔消散的慘叫她實在忘不了,她說話時無意識地加重了語氣,又擰眉瞪目。原本她還想補一句拚著一口氣把這皇後除了都不為過,可思及進忠的克己守禮,她終究是未敢多嘴。
公主的眸中似要竄出火光,通身散發著噴薄而出的恨意,和他不覺間已淡忘了不少的記憶逐漸趨合,讓他既欣慰又無可奈何地篤定她的底色一絲都不曾改變過。平日再良善,可骨子裡先天就刻有反叛和狠厲,他沒有辦法不被她永遠地吸引。
所以公主對自己究竟是出於何種怪異的感情,他相當好奇卻實在無法直言相問。但他也毫無恐懼,經曆了這一波三折的誤會後,隻要她不想起曾經,他就不會再胡亂質疑她是否恨自己入骨了。
她延頸略微湊向自己,他的鼻尖能感受到她呼出的清甜氣息。
“幸好隻是做夢,承炩不要再多想了,好不好?”其實他自己也知很難勸,但又不得不勸。公主的眼神軟了下來,他適時地又看似轉換角度,實則旁敲側擊試探她對太監的看法,溫聲說道:“就算是就事論事,如果這大太監娶了宮女後待她勉強還算過得去呢?雖然不堪配,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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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自己都說不下去了,因為事實就是蓮心飽受折磨,他那時與其他太監一同擠宿在廡房裡,伴著此起彼伏的鼾聲都能被蓮心的慘叫驚醒。
進忠不知前因後果,所以能引她往好的一麵想,但她已然得見了蓮心的苦難,根本蒙騙不了自己。而且不論她怎麼做都挽救不了夢裡的任何人,又不便明示進忠自己的鬱結之處,慘叫聲猶在回蕩,她愣愣地道:“憑宮女的閒言,本宮覺著王欽身形和性子都不會和孫財相差太多,這種膽大包天垂涎美色的閹貨合該千刀萬剮。”
公主是完全藏不住事,不僅一口交代了他前世“師公”的名字,還把前世的他叱罵了一頓。他尷尬得後背冒出冷汗,就差要抓耳撓腮了。
發覺進忠試圖縮手,她刹那間意識到自己滿口胡唚般地渾說了些什麼,立時雙臂環抱住他的胳膊,急得幾乎要舌頭打結,又欲以調侃補救:“倘若本宮是宮女,被孫大彘盯中了,被迫要嫁給這樣的一扇豬肉,那本宮必是恨不得立刻死了才好,哪兒還能有日後。”
孫財是內務府總管,誰敢輕易說他肥或是臭,和他共處一室時才知有多令人絕望,而自己前世在她眼中就是與孫財一模一樣的一扇豬肉,還是屢屢恬不知恥地以蹄來回觸她玉手的癡肥大彘,多半比孫財更討人厭。他旋即大笑,反駁出“奴才不會讓此事發生的”,卻她掩口垂眸的間隙怔了半瞬的神。
“本宮是宮女的話,一扇豬不行,就算是…”公主賣了個關子,他止了笑等待,實則心中已有了答案。
就算對方是個老實本分的太監,哪怕在主子脅迫之下,她也絕不會順從的。
她還是厭惡太監到了極點,可唯獨親近自己,他意識到其中的轉折後,喜得一時連話都說不連貫了,喃喃道著“什…什麼”。
“就算是半扇豬也不成,”嬿婉見他一副心如鹿撞的情態,大著膽子輕輕伏在他身上,貼著他的耳朵低聲道:“如若你覺著半扇豬能湊合,那你就去內務府剁一半的名菜‘炙孫財’,擱在他坦裡日日啃兩口吧。”
自己究竟在期待什麼,公主方才一臉神秘擺明了就是要語出驚人令他笑個半死,他將頭彆至一邊,一巴掌拍在自己腦門兒上,閉目狂笑。